尽管依然是熟悉的那张脸,冯甜甜脸上还是有了新的变化。
说不上是眉眼间的神色,还是五官张开后的格局微调。
孩子的稚气明显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年轻男子的英气。
夏志琪不知该问“你还好吗”还是说“你回开城过春节吗”。
就在她翻来覆去地斟酌词汇时,已错过了最佳的问候时间。
她越焦急,越觉得懊恼,反而越不知该说什么。
手足无措间,对方先开口了:“嗨,读了大学看起来真不一样了。”
她连忙说:“还好吧。”
嘴,总算又回来了。
她估摸此刻的自己看上去肯定又傻又呆,而且还穿得那么潦草,出门前仅随便抓了几下头发。
“你呢,新学校还适应吗,分文理班了吗?”她在慌乱中问。
两人客套着聊了几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知道冯甜甜看上去并没有任何责备或者不满,他应该并不生自己的气。
对于他,她一直心怀愧疚。
从谈话里可以得到的有用讯息是,沈国香母子现在都住省城,他仅是春节回来探望姥姥而已。
这时有人在大声喊“甜甜,甜甜”。
不用看,肯定是她来了。
夏志琪唯有匆忙告别。
她不想见沈国香,而且有充足把握,对方也不想见她。
可直到走了大半条街,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沈国香依然身段窈窕,头发也精心打理过,在一众路人里超群脱俗。
简而言之,她们母子两个从头到脚依然透出满满精致,那是金钱和审美精心调配的结果。
沈国香失去了家庭的赚钱支柱,也不知道靠什么来维持母子两个的体面时髦。
就在夏志琪认为自己快要彻底失去吴茜的友谊时,对方终于主动联系她了。
传呼机上的电话,分明是海城的。
夏志琪收到时正在亲戚家吃酒席,她不好意思用人家的座机回外地电话,那样太贵了。
于是她匆忙出门去找公用电话,连帽子和围巾都忘记带了。
花了一刻钟才找到个管用的座机,手指头早冻得僵硬,可心里又很激动,“吭哧吭哧”地播了半天的号才成功。
对方是公用电话打来的,有位讲方言的老人接到后,很不耐烦地用海城话喊是“谁刚打了传呼找人”?
然后她就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衣服摩擦时发出的悉悉簌簌。
最后才是吴茜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她说的是普通话。
或许在海城那种本地土著包围的环境下,讲外地方言需要莫大的勇气。
夏志琪本能地、倔强地以开城话回应。
不过原先准备好的骂人话,仍然瞬间忘光,并迅速体谅了对方的不易,哪怕吴茜对她的春节说得并不多。
天太冷,风又大,她只感受到电话那头的沉闷不乐,笼统地觉得对方不开心。
不开心到连对朋友重复一遍眼下的生活,都会又收获一次同等份量的不开心。
但她觉得电话只适合讲述人生大事,些微情绪根本不适合抒发,于是唯有“嗯嗯”地回应着,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是自己在朋友心里毕竟还是有份量的,难过是吴茜的眼下的困境,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倾听已是最大的帮助了。
人生的种种困境,概莫如此。
不过通话到了最后,两人竟都有点闷闷不乐。
原来是夏志琪和她说起了自己家教的收获,对方明显不以为然。
吴茜向来不赞成她读大学的态度。
首先,你既然不想当老师,为什么还要去做家教?
你根本不缺那点钱花啊,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再者,你既然那么羡慕别人考上重点大学,为什么不树立远大目标,将来考研做我校友呢?
在吴茜看来,大学时间很珍贵,不能为了小钱就去浪费。
她还向夏志琪举了个例子,比如古代有些秀才,穷死都不肯去做讼师。
不去做讼师,去做别人的西席,去做幕僚,将来还有可能中举中进士。
一旦做了讼师,赚快钱上瘾,就再也不可能进步,不会当官了。
最后只能变成宋世杰或者方唐镜。
夏志琪听了一肚子火,她说你观念里的读大学,学的恐怕就是那个“宰相学”。
毕业后都觉得自己应该去当宰相,指点江山,不应该去赚钱。
赚钱怎么能让少爷小姐们亲自做呢?
赚钱应该是丫鬟和老奴们的事情。
毕竟,从小爸爸妈妈给你们讲,不要接触烟火,家里什么事儿都不要掺和,连卖个废旧报纸都不让你看见。
一心读圣贤书就好了。
希望毕业后,有那么多宰相位置给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