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时,阳谷县前阳谷河,夕阳拂过依依垂杨柳,于河上落成流金碎影,滟滟万里。
往日此时,阳谷河畔常常人满为患;一众媳妇娘子齐聚河边,淘米洗衣,闲话家常,好不热闹。
今日似有些不同以往。
“都头为何一人在此?”
“武都头用过晚膳不曾,天时不早,不若随奴家回家里用顿便饭?”
“阿也!孙婆,谁人不知你家三娘依旧待字闺中,此时唤武都头随你归去,意欲何为?莫非想招武都头做你家上门女婿不成?”
“啐!”孙婆一记眼刀掠向碎嘴的邻人,恨恨道,“大姑娘小媳妇围着都头绕圈浑不知羞,我家三娘身段好、模样俏,比她几个差在何处?”
“是是是!谁能与你家三娘比!老不羞!”
“……”
淘完米、摘完菜,衣服浣了一盆又一盆,车轱辘闲话嚼了一圈又一圈,各家媳妇娘子依旧徘徊阳谷河畔,口中打趣笑闹不断,眼睛却似早有默契,有一下没一下往湖边古柳树下瞟,顾盼流眄、各怀心思。
潘月拎着赔罪的”礼包“近前时,瞧见的便是如此一幅武都头“招蜂引蝶”的画面。
——样貌堂堂的武行者神情局促、束手束脚端坐河边的古柳桩前,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前遮后拥,含羞遮面,各自调笑嬉闹不断。
看他端正了坐姿,手脚不知如何安放模样,噗嗤一声,人群外的潘月两眼蓦然下弯。
听见笑声,一众娘子没能觉察,正中的松松耳朵尖微微一颤,倏地转过头,清秀的狐狸眼顿然一亮。
又似蓦然想起什么,不等对方开口,松松怫然转过身,背对着笑闹的众人,敛眉不语。
怔然半日一动未动,而今突然有了生气,笑闹的众人面面相觑片刻,转又望向他方才投望处。
“潘娘子?!”
“是潘娘子来了!娘子是来寻你家叔叔?”
“娘子来看!你家叔叔不知怎的,在此枯坐了大半日,不声不响,也不知经了什么……莫不是给这日头给晒的?”
有家人来寻,姑娘们不好再肆意笑闹,问过安、道过福,各自端起米篮衣盆,三三两两结伴而去。
“姑娘们陪着说了恁多的话,武相公气还没消?”
道别众人,潘月大步上前。
松松背坐在余晖落成的婆娑光影间,眉眼低垂,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潘月眼里横过一丝无奈,双目扑闪。
素知他性情率真好相与,今日才知,真生起气来,气性竟这般长。
河风轻轻,远空余晖正恢弘。
两顾无言片刻,确认四下无人,潘月提起衣摆,挤坐至他身旁。
在他又一次忍不住抬眼偷觑时,她拎起了手里的油纸包,在他眼前晃一下、又荡一下,莞尔道:“狮子桥下酒楼打包来的烧鸡,松松吃不吃?”
耳朵尖微微一动,松松却不看那油纸包,鼓着腮帮,别开脸,“恨恨”盯着河内游鱼自由自在水中游。
争气的豪言壮语没能出口,不争气的肚子倏地发出咕咕的一声。
潘月忍俊不禁,两眼下弯出柔软弧度,只怕惹他羞赧,不敢笑出声。
片刻,想起什么,她上扬的唇线顿然平直,手里的烧鸡往他怀里一塞,柔声开口道:“昨日这般生气,是以为我对那被制成了狐白领的小白狐狸的生死浑不在意?”
松松神情一僵,怔怔盯着膝上的油纸包,面色暗沉。
潘月轻叹一声,撑着双膝,举目遥望孤雁远山,落日恢宏,思量片刻,徐徐开口道:“离开菡萏绣庄前,通判夫人已明令四下,自此往后,通判府上下不得再猎狐狸、再着狐裘。如此,那小白狐狸,或不算全然枉死。”
下耷的狐耳顿然支起,松松扑闪着黑白分明的眼,转头望向潘月。
“此后,”潘月蓦然回头,看着他皎皎如水的眼睛,继续道,“若得下属官员上行下效,郓州城里外围猎白狐者将越来越少,景阳冈上下亦不必再胆战心惊!”
——因性情相投,视何惜为友,而不仅仅是炊饼铺客户的刹那,潘月突然分明昨日午后武松眼中的手上与愠怒因何而生。
不论因由为何,他与自己提起过不止一次——自小在景阳冈长大,熟悉冈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
倘若山腰洞前的老松是他心里认定的“松婆婆”,来去山里的小狐狸又会是他的谁?
同为山里长大的孩子,她也曾将山里的一草一木视作至交亲朋,私语不断。
她如何能不明白?
“昨日脱口而出的那句‘好’……”
沉吟片刻,潘月错开目光,低垂着眼帘,徐徐道:“并非为那小白狐,而是为……你可还记得,上景阳冈寻找赵小娘子与范郎君那日?”
不等对方应答,潘月又道:“那日在山里,我遇见了一只漂亮出尘的小白狐,颇为投契……后来在绣庄,听闻那狐白领是一只景阳冈上的小白狐,只担心是否是我认识的那只……后来确认并非那只,下意识道了句‘好’。”
她望向武松,满目歉然道:“一时忘却,景阳冈上的一草一叶、一花一叶皆为郎君挚友,失言之处,还望郎君莫怪!”
“郎君”两字出口,松松清亮的狐狸眼倏地一闪,顿然错开脸,朝向潘月的左耳,不知为夕照还是旁的什么因由,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晚风吹动垂杨柳,柳枝轻拂他面颊。
松松心下正慌乱,恼得直挠头,一把拽住那作乱的垂柳枝,口中嘟囔:“不小!”
正巧潺潺水声入耳,潘月没能听清他的话,下意识倾身向前,不解道:“你说什么?”
“我说……”
松松顿然回眸,撞见咫尺间的碎影流波、清眸似剪,两眼微微一颤。
风拂杨柳弄青丝,抛星光点点,洒晚照如泻。
清冽如三月东坡的草叶香破开一众嚣喧与繁芜,伴着袅袅炊烟、余晖晚照,不疾不徐往鼻腔里钻,很快入侵四肢百骸,柔软心田,混沌神识……
四目相对,两人间的空气倏而变得稀薄,吐息越发滚烫。
一线柔软的晴丝伴着垂柳拂过她面颊,松松流连在她眸间的目光跟着一颤。
——哐啷!
似有只无法无天的小兔窥得那一线不自觉开启的心门,倏地破门而入!
哐哐哐!突突突!上窜下跳,撞得他心嚣闹个不停。
松松下意识按向胸口,理智想要错开眼,身体又似为本能驱使,攫着她的目光不退反进,越发“凶狠”而热切;小兔转成熊熊火焰,岩浆盖过理智,热气很快灼红了双目与脖颈……
自他顿然幽沉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潘月微微一怔,下意识垂下眼帘,轻抿丹唇,撑着树桩的十指顿然用力。
松松小心翼翼向前,两眼盯着眼神闪躲的潘月,汹涌的浪潮下却似藏着不谙世事的懵懂。
剪瞳、鼻尖、丹唇……
松松如有实质的目光顺着晚照流连的面容徐徐下移,心下正茫然内里的小兔为何越发聒噪,却听“啪嗒”一声,右手的杨柳枝被扯断,两人倏地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