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古松依稀识人心。
在她抬眼刹那,松枝冠叶蓦然舒展,透落袅袅晴丝、云影斑驳,伴着环过群山而来的风,徐徐环绕两人周身。
不等开口确认,耳边传来松松欢欣雀跃、仿佛理所当然的应答——
“婆婆说,云云是此间第一只修出了灵智的狐狸精,怕是山头孤寂,才会化身成人,流连人间。
“婆婆说,你我是同族,又是此间唯一修成了精的两只狐狸,理当相互照应……
“婆婆说,认定了云云,便当事事以云云为先
“婆婆说,云云的体质不同寻常狐族,山里的老山参能益气补血……
“婆婆说……”
“婆婆说……”
意识到什么,潘月紧了紧手里的萱草花,微蹙着眉间,转头看向神色认真的松松。
“婆婆说的都对,可是松松……”
松松神情一怔,回望向她的眼里盛着茫然,澄澈如稚子。
潘月忽觉洞里空气稀薄,胸口有些闷。凝眉看他良久,她倏地垂下眼帘,轻道:“婆婆可曾告诉松松,何为人世间的情爱?松松可知,何为爱人?”
“爱、人?”
窥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松松仿佛学堂里突然被考较的稚子,圆瞪着双眼,一时手足无措。
落入潘月眼中,却似全然不同意味。
潘月只觉心口微微一抽,垂目望着怀里的萱草花,十指微微发颤,许久直不起身、开不了口。
她如何、如何能如此自以为是、异想天开?
怪山上松风太温柔,怪洞口光影太缱绻……同坐榻前的某个刹那,她的脑中甚至曾闪过某个难以启齿、荒唐无比的念头——
一人一狐又如何?
若是足够真心实意,或许也能如《白蛇传》里那般,历经千难万险,收获完满结局。
可分明……
余光里映入小狐狸双目炯炯无辜模样,潘月只觉自己的心越来越往下沉,越发浑浑而难安。
——蝴蝶能让他分心,群鸟能引他追逐,春花能让他徘徊,春草能让他流连不去……
他只是一只自由自在、活在当下的小狐狸而已,如何能懂人心错杂,人世情爱?
存了奢念的自己,真真荒唐得让人发笑。
“云云,我……”
隐隐觉察出什么,松松连忙摆手,正待开口,萱草花束微微一颤,潘月蓦然回神,脸上挂着略显勉强的笑,转头看着松松,哑声道:“说起来,方才一时惊骇,没来得及问松松,既带我上了山,李三与炊饼铺的事,想来已解释清楚了?”
松松眼里掠过一丝急躁,拉住她衣袂,摇头道:“那厮只不肯听人好好说话!云云也莫要下山了!”
“莫要下山?!”
手里的萱草花又是一颤。
凝露滴坠,洇了她满手满身。
潘月眼里装着失神与愕然,看着他道:“而后如何?顶着畏罪潜逃的罪名,与松松一辈子躲在山上?”
手里的衣袂倏而翩落。
松松攥了攥空荡荡的指间,清亮的眸间浮出伤怀。
“我……”
潘月喉口一哽,想要解释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当如何说?
说她并非斥责。
并非景阳冈不好,并非松松不是,是她心有执念——她的情感与“事业”皆可推后——只不能让“金莲”污淖陷渠沟!
她不能为一己私利、一时安稳,躲在山上,而后眼睁睁见“金莲”之名被曲解、被附会、被以讹传讹、污名千年!
“……自己保重!”
眉尖微微一颤,潘月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头望向晴光倾洒的洞外,神色黯然,步履匆匆而去。
*
洞口的松树忘了翩,麋鹿猿猴纷纷驻足,望着狐狸洞内仿佛失了魂的小狐狸,你一言、我一语,劳心不已。
“……走了?”
“景阳冈山万般好,云云娘子为何不愿,非要回那污浊的人世?”
“可怜松松……”
夕阳西下时,松风阵阵,催群猴群鹿还家。
松松徐徐走出狐狸洞,如往日那般,倚着松婆婆,眺望孤雁层峦、远山暮影,恍惚间生出迷茫,昨日的落日熔金是何等恢弘壮阔,今日的暮云舒卷、层峦叠翠如何成了灰白?
“婆婆……”
他垂下眼帘,耷拉着耳朵,良久,尾巴尖戳戳心口,喃喃几不可闻。
“……疼。”
古松轻摇摇,落下夕照斑驳,拥住他周身,松婆婆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松松是怕云云不是同族,终将别离,还是怕从今往后再见不到云云?”
微微支起的狐耳蓦然垂耷,狐狸尾巴左右拂扫、轻轻打转。
答案早已不言自明。
炊烟四起,暮鸟归巢时,松婆婆听见风里几不可闻的呢喃。
“可她不愿……”
松风袅袅,松枝如栉。
松婆婆温柔的声音伴着晚风徐徐响起:“松松可还记得,约莫两百年前,那只时常在松婆婆身上游来荡去的猕猴?”
“猕猴?”松松仰起头,神情迷茫,“记得,婆婆怎得突然提起他?”
“他欢喜松松毛色雪白,每日掏了鸟蛋,奉至松松洞前,三月雷打不动……”
婆婆还在絮叨旧事,松松眼里横过一丝赧然,搡了搡松木干,神情窘迫:“婆婆明知我烦他!”
“是了,松松最烦他自作主张。”
树下沙沙一阵松叶雨,依稀松婆婆忍俊不禁,斜出松枝轻拍了拍他肩头,依旧不紧不慢道:“他每日来回奔波,掏来最新鲜的鸟蛋奉至松松面前,不为别的,只为那鸟蛋是他欢喜。可他却不知,松松从来不用鸟蛋……
“松松自小聪慧,切莫学那猕猴耿直……要讨人家欢喜,当问对方欢喜什么,而非松松中意什么。”
——景阳冈的日子再如何无忧无虑,只于小狐狸松松,而非云云。
树冠间洒落的晚照随风摇曳,潋滟宛如晚夜星河。
昨日今时两厢交汇,猝不及防的,松松脑中忽而浮现出云云醉酒那夜的场景——
相识至今,云云从不曾那般快乐。
半醉半醒时,他曾开口问云云,除却即将到来的生辰,何事让她如此开怀?
彼时的云云醉眼惺忪,眼里荡着从不曾有过的轻柔与缱绻,剪瞳流盼,耳语呢喃——
“……为此间有牵挂……为,终于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行走在热热闹闹的人间!”
昨日呢喃言犹在耳,想起彼时晚月清晖下的明眸笑颜,松松只觉自己的心再次不由自主,砰砰砰——砰砰砰——聒噪的不可思议。
云云早将真心吐露。
她真心所求,是人间烟火,是光明正大。
而他所求……
清亮的狐狸眼倏地一颤,松松骤然直起身,仰头望着松婆婆,朗声道:“婆婆,松松明白了!”
——回不回景阳冈从来并非紧要,他真正在乎,是云云能否得偿所愿,能否随心自在!
“沙沙沙——”
晚照下的长风是从不曾有过的舒爽怡人。
落落松针结织成网,编成一只笠帽,落在急急忙忙起身的小狐狸头上。
小狐狸甩甩头,背起了行囊,听习习而过的风里松婆婆一如既往的切切叮咛。
“护她周全,也护好自身……婆婆在山上等你们回来……”
“好!”
松松轻一颔首,迎着落日恢弘,朝潘月离去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