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愿将半湿的乌发拢到左肩时,更漏恰好敲响两声。
“主上”
月一的影子无声无息跪在了屏风后。
“卑职给七皇子用了吐真剂,只是……”
擦发的手顿住了。
“说下去”
“七皇子被人用了哑药,连指骨都被人敲碎了写不了字”
贺愿望着镜中自己骤然收缩的瞳孔,忽觉今夜熏的安神香过分甜腻,甜得让人想起天牢里混着蜜糖的刑讯室。
“好个父慈子孝”
他反手将帕子甩向黄铜架。
月一脖颈又低三分。
“还有一事”
“大理寺今夜灯火通明,主簿在殓房对着云州案卷宗……”
月一喉结滚动两下:“反复提及封陵王的玉牒金册”
满室明灭的光影突然都凝在贺愿翘起的唇角,那是个淬着冰碴的笑。
“我记得,今日是初一”贺愿嗓音轻的像是鬼魂。
“既有人搭好了戏台,我岂能让早朝的笏板闲着?”
他往床榻边走去,声音却留在了原地。
“总该要让皇帝知道,紫宸殿里的,到底是谁的人”
正月初一的早朝,各地官员都来贺新岁。
中书侍郎和尚书令却是争执个不休。
中书侍郎霍寂突然将象牙笏板重重叩在御阶前。
这个寒门出身的谏臣此刻涨红了脸,活像只被激怒的斗鸡:“云州十六县河道淤塞三月,饥民易子而食,派个五品巡察使已是僭越!”
“裴侍郎莫不是忘了康定十四年的漕运案?”
尚书令崔玟广袖翻卷如云,声音里带着讥讽。
“当年工部侍郎持节前往,反被刺史捆了扔进河喂王八”
裴寂深吸一口气,象牙笏板重重叩在掌心。
“崔大人可知灾民易子而食?昨夜京兆府狱中暴毙的流民,怀里还揣着啃了半截的婴孩指骨!”
他忽然转身向上位长揖:“臣请彻查云州刺史与户部钱粮往来”
“荒唐!”
御史大夫突然出列:“崔侍郎是要在正月里触霉头吗?云州案自有大理寺……”
“大理寺殓房此刻还亮着灯呢”
宋敛的声音自殿门传来。
“微臣方才离开,看见主簿大人抱着玉牒金册摔在石阶上”
满殿死寂中,谢止蓦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说什么册子?”
“回陛下,是封陵王的宗谱”
谢止搭在龙首扶手上的指节泛出青白,冕旒垂珠的颤动让贺愿忽觉可笑。
宋敛不着痕迹地挪了半步,月白锦袍的袖口擦过贺愿的手背。
“陛下”宋敛躬身行礼:“臣请旨,前往云州彻查”
“准奏”谢止的声音像从冰窟里捞出来的。
“只是有一点”
宋敛笑的人畜无害。
“臣请求易王殿下同往”
谢止疑惑的目光透过珠帘落在了宋敛身上。
“总得有个天潢贵胄跟着,也不至于被捆了喂王八”
宫门外,贺愿的马车内弥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清苦。
宋敛毫不客气地钻了进去,动作自然得仿佛这是他的地盘。
贺愿捧着暖手炉,眉眼含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你倒是自觉”
宋敛眨了眨眼,眸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眼尾那颗朱砂痣随着他的笑意微微扬起,像是无声的邀功:“我今日表现如何?”
贺愿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情绪:“不错,小侯爷的投名状,我很满意。”
宋敛懒洋洋地靠在马车壁上,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想不到朝堂之中也有你的人”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清楚这场戏的来龙去脉,贺愿也从未想过能瞒过他。
贺愿微微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小侯爷难道以为我在玄武国的时候,是个纨绔草包?”
宋敛摊开手,左耳那枚莲花耳坠上的殷红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与墨色的发丝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妖冶。
他笑着回应:“我哪敢呐”
贺愿嘴角微微上扬:“后日出发云州,小侯爷可别误了时辰”
日头将药圃染成琥珀色,云晚寒绾起的青丝间正沾着草屑。
罗雀正将新采的草药铺在竹匾上。
药香裹着牛乳的甜腻漫过篱墙,贺愿望着云水用帕子拂去罗雀额角细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环。
这样的烟火气,总让他想起母亲还在的时候。
“哥哥!”云晚寒似有感应般抬头,小锄头往泥里一插,踩着新翻的药田便跑来。
贺愿熟练地捉住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手帕拂过葱白指尖:“前日才见你侍弄过丹参,今日是又折腾什么呢?”
“是给哥哥入药的大血呢”少年献宝似的指向东南角:“师祖说了,得经常翻翻才能出苗”
“怎的不见你在诗书上有这些造化”贺愿牵着云晚寒的手往屋内走去,口中还在开着玩笑。
“那些之乎者也哪有草药有灵性”云晚寒拽着他衣袖撒娇。
贺愿将他鬓角处的碎发捋到耳后:“你开心最要紧”
云水适时奉上云雾茶,氤氲水汽漫过贺愿眉眼。
“我后日要去一趟云州”
“易王不是不用管朝堂之事吗?”
“哪就那么轻松了”眼间少年绷紧的脊背,贺愿放软了声调。
“云州河道淤塞,终成水患,朝廷三万两拨款不翼而飞,总得给百姓个交代”
“那……小侯爷也会去吗?”云晚寒把脸埋在臂弯里,透过衣袖的声音闷闷的。
“小侯爷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要同去”贺愿敲了敲桌面:“我可要劳烦小医仙给我备些常用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