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愿来雁门之前,硬是将五日的路程昼夜兼程赶成了三日,抵达时已是精疲力竭,又因突厥之事一夜未眠。
宋敛床榻间萦绕着淡淡的白芷香,混着安神药的清苦气息,让他紧绷多日的心神终于松懈,一沾枕便沉沉睡去。
待他再度睁眼,日影已西斜。
宋敛正倚在床内侧翻阅裴郁留下的兵卷,上身未着寸缕,只余绷带缠绕,颈间挂着那枚玉环,隐约透出几分往日不曾见过的脆弱。
“云靖。”贺愿嗓音低哑。
“嗯?”宋敛搁下竹简,掌心覆上他额头,“醒了。”
“嗯。”贺愿将脸埋被褥,闷声道,“我好想你。”
宋敛闻言轻笑,指尖拂过他发梢:“数日不见,倒学会撒娇了?”
话音未落,却见一滴泪正从贺愿眼角滑落,没入锦被。
宋敛的笑意蓦地凝住。
“京城出事了?”他声音放得极轻。
“当今圣上……实为封陵王篡位。”贺愿抬眸,眼底一片赤红,“我父亲……是死在丞相与国师的算计里。”
泪水突然决堤。
贺愿茫然地触碰自己湿润的脸颊,不明白这些液体从何而来。
是为多年错付的仇恨?
还是为母亲临终那句“要成为大虞的骨”?
贺愿自己也说不清。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太满,满到他这个素来冷静自持的人,此刻竟像个迷途孩童般茫然无措。
宋敛静静凝视着贺愿通红的眼眶,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痕。
“阿愿。”宋敛低低唤他,声音里带着独属于贺愿的温柔,“不是你的错。”
贺愿喉结滚动,攥紧了被褥。
他向来不习惯示弱。
他本该是柄出鞘必见血的刀。
十三岁丧母,独自把云晚寒拉扯大。
这些年他步步为营,借华系舟的势在朝堂织网,就为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
“母亲到死都以为……父亲是谢止害的。”贺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谢止早死在了父亲前头,国师的坟头草已齐腰,丞相正在天牢等凌迟。
所有的仇都轻轻松松的报得干干净净,这些年的算计反而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宋敛的手掌缓缓抚过贺愿的后颈,将他揽入怀中。
贺愿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绷紧的脊背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
“我该恨谁?”贺愿的声音闷在宋敛的肌肤上,带着微微的颤抖,“这二十年……”
宋敛的下颌轻轻蹭过他的发顶:“恨该恨的,痛该痛的。不必急着给自己答案。”
贺愿忽然抓住宋敛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宋敛任他握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当年我在玄武国承太傅授课……”贺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曾教过我‘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处安心是吾乡’。”
宋敛眸光微动,他从不知贺愿在玄武国是同太子一同受教。
“如今看来……”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竟是连‘心安’二字怎么写都忘了……”
家国将倾,故人成灰。
连仇恨都无处可寄。
他没有家了。
话音未落,宋敛突然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按进自己怀里。
贺愿的鼻梁撞在锁骨上,疼得眼眶发酸。
“长忆。”宋敛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我嫁你。”
贺愿怔住了。
温热的掌心抚上他后背,宋敛的声音又软下来:“再利的剑……”他的指尖点在贺愿后心口,“这里也会疼的。”
“我的小阿愿……”宋敛像哄孩童般轻拍他颤抖的背脊,“合该配得上封狼居胥的功业,受得起天子降阶的殊荣。”
他顿了顿,字字千钧:“我愿以大虞为聘。”
贺愿猛地抬头,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那日你说,今上从来不是明君。”宋敛轻笑,指尖点上贺愿心口,“我许你个海晏河清。”
“宋云靖!”贺愿声音发颤,“这是谋反!”
宋敛忽然倾身,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封住了他未尽的话语。
贺愿尝到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不知是来自宋敛未愈的伤,还是自己咬破的舌尖。
"当年在玄武国,"宋敛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太傅还教过你什么?”
贺愿呼吸一滞。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宋敛的指尖划过他绷紧的脊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贺愿下意识接道,忽觉不对,“你早就计划好了?从什么时候?”
“你假死脱身那日。”宋敛垂下眉眼,“原只想取谢止性命。”
“阿愿。”这一声唤的极轻,却重若千钧,“可愿陪我赌这一局?”
贺愿的指腹抵在宋敛锁骨处那道新结的痂上,忽然低笑出声:“宋将军这聘礼,是要我贺家百年忠骨,都化作乱臣贼子的骂名?”
“骂名我背。”宋敛猛然扣住他手腕,将人拽入怀中,“他年大虞史册之上,乱臣贼子四字,只会刻在我宋云靖一人名下……”
余音未散,便被人以唇相抵。
“青史丹心,骂名赞誉。”良久,贺愿退开半寸,“我都与你并肩而载。这一局……”
他反手握住宋敛的腕骨,十指相扣:“我陪你赌。”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裴郁掀帘而入时,正撞见两人交握的双手。
他脚步一顿,双眸微微眯起:“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