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黑夜中,西弗勒斯依然清醒地注视着莎乐美的面容。回忆里是他苏醒的那天、她的恸哭和掩于茫然神色下肆意涌动的欲念。那样的眼神有别于他认识她的任何一种样子,甚至比她天真的毫不懂生死概念的学生时代更透露出执迷,化作一捧随时准备吞并一切的火焰。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哪一种才是她的真实面貌,也许连莎乐美自己都不知道。
他不断从回忆中攫取片段,寻找类似于那种眼神的任何蛛丝马迹。暗生的疑窦又促使他因渴望她的体温而紧紧握住她的手臂。她在月辉中的睡颜如此恬静又神秘。
西弗勒斯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怎样去寻找莎乐美所隐藏的真容,他明白这绝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一个人都有一面囿于黑暗中的灵魂且无法探寻它的内在。他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在帮助她,还是在侵犯她的界限,又或是两者都有。
但他知道这是不健康的,他该为此有所行动,就像她也总是一意孤行地关怀自己。
于是接下来的十几天内,他们之间的温度迅速降下去。每当他的言谈一点点绕过她的防线、刺探她的内心时,即便是再微小的越界也能被莎乐美察觉,而她通常会笑着迅速转移话题或吵着要出去约会。好一出貌合神离的以进为退。
这当然会让西弗勒斯的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无法接受她只给他看她的剪影;更无法接受在自己已经敞开心扉后,得到的是莎乐美依旧密不透风的隔阂,最终又演变为一场掩蕴的斗争。
就比如说在某一天的晚餐后,他们如往常待在起居室中读书或聊天。当莎乐美翻阅着西区或Donmar Warehouse近期演出的宣传折页时,西弗勒斯会突然装作不经意地问她在麻瓜大学读戏剧时的创作。
“诶?教授怎么会突然想看这个?”
“就像你偶尔对我那些魔药笔记好奇一样。”
“噢,不过我以前写的东西都没有带到英国。”
“下个假期我们一起回巴黎?”
“当然。”她回答得十分简洁干脆,并且又将自己黏在了他身上。
因此她写下的真正有关于内心的篇章并不在巴黎。西弗勒斯知道,只要莎乐美微微露出破绽,他就必须乘虚而入。
临近深夜,莎乐美喝了一点霞多丽后回到了卧室,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互相拥抱着,貌合神离的爱谁都不想做,嘴也不想亲。她很快睡去。
直到月光消散,西弗勒斯睁开了假寐的眼睛。他静悄悄地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思绪纷涌,然后做出一个大有可能影响到这段恋爱关系的抉择。他又看了莎乐美一眼,然后前往起居室旁边的那个连莎乐美都不怎么使用的小工作室。
西弗勒斯挥着魔杖解开了闭锁咒、防窥咒、混淆咒巴拉巴拉一连串魔法后终于从书柜的夹层翻出了她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手稿,借着魔杖前端闪耀的荧光速读。仿佛自己可以在一片昏暗中进行接入莎乐美心灵的仪式。
*
她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面孔一半是镜子,一半是被切断的唇,红色的脉络像垂死的大丽花般绽开,鼻尖、鼻梁、在棕绿和黄色间游离的眼睛深深封锁在眼脸下面。她的那两颗肌肉在轻轻动着,会鼓起来,会来回不安地移动,好像有很多思绪,被哀伤的奴隶关押着。我把左手覆盖过去温柔地抚摸,觉得有东西凸起,贴着湿热的皮肤缓缓滑行,发现掌心淌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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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未婚夫是恳切的天主教信徒,相信婚前关系是罪恶的。我则相信婚后关系才是罪恶的,反正我们也没办法结婚,不如先用手指和唇舌亲近。那天我看上去一定很蠢,我记不得我有没有哭,我宁可不去想。结束之后(那件事模糊地飞速而过)我在旅馆的镜子里看她的未婚夫像死尸一般躺倒的白色躯体,幻想把刀插入他的眼窝时,究竟会遇上多少阻力。室内乌黑,没有多余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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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满心愉悦,放声假笑,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笑。错了,你犯了错,所有的错误只能是你来犯。
“我说你啊,得好好吃哦。”她把肉块儿往他嘴里塞。得全部吃完,得病也得吃,吐掉也得吃。会沙门菌感染吗?你不知道,你没有必要知道了。
露出哀伤之色的眼球,有荔枝一样滢白的质感。在你的另一只眼睛也被挖下来之前,你想要好好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她是否美丽,但你喜欢她快乐的样子,像保护小妹妹、小鸟、糖霜蛋糕那样的喜欢。她会因为无聊而感到孤独,你不能让她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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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西弗勒斯感到这些字词甚至连同莎乐美自己都像她做的那些雪的香水,籍由美丽的材料熬制出甜蜜的气息,吸入肺腑都是冷的。他将它们攒在掌心里,脆响的纸页扭曲着布告出虚无空洞的东西,仿佛病人隐忍不发的手指握紧冰凉的围栏,随时要发出不自然的嘎吱响声。
身后突然传来了门把手旋转的响动,莎乐美光脚踩在地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面容完全淹没于墨水一样黏稠的暗色中,“教授?”
他熄灭了魔杖的荧光,下一秒明亮的灯光就要亮起。他平静地看着莎乐美,等她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