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停了脚步,我看见前面的狱卒队伍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
殿下转身看我,目光沉沉:“似乎外出时总是你跟着我。”
“我年纪小许多规矩都还不明白,也没什么见识。公公们可怜我让我跟在殿下身边长见识,免得留在府里做错事被罚。”
殿下点头:“话也说得滴水不漏。”
额头上滴下的汗越来越多,我摸不准殿下是什么意思,脑子里把刚才说过的话转了百来十遍。
殿下上下盯着我看了个来回,直看得我浑身不对劲儿,仿佛身上长了跳蚤。
“卢公公的屋闲置了这么久,今后你住进去吧。”
我痴傻了一瞬,道:“府中并无姓卢的公公......”殿下姓卢,哪个奴才不要命敢跟殿下同姓。
殿下皱眉,似乎在不悦我的犯傻:“你去了不就有了。”
明白殿下的意思后,我伏地跪下谢恩。
太监身残,在外面总是要受注视。平日在主子和奴才们面前再得脸,一站到这太阳底下就跟老鼠一样想找个洞躲进去。否则,能跟在殿下身边这样的好事不可能会轮到我。
刚开始,府内的人还对我多有讨好奉承。只是后来见殿下在府里遇上连个名字也叫不出来,他们的态度才又恢复到从前。
我,我也一直以为殿下不记得我呢。每回奔波一天躺在床上还顾影自怜,又气那群刁奴好逸恶劳,又恨自己没什么本事得殿下重用。
我追上殿下欲言又止。
殿下道:“那对夫妇的死状惨烈。男人身上有十四道伤,其中五处砍在了要害。女人身上要命的两道在脖颈。”
我说:“凶手实乃穷凶极恶之徒。”这还是殿下第一次对我说案子上的事情呢,可惜我没什么本事,帮不了殿下太多。
殿下叹道:“是啊。死者身上伤口多,除了仇杀泄愤,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是第一次杀人,是胡乱砍一通把人砍死的。先杀了男人,后来杀女人的时候才懂要往脖颈上砍。”
我问:“那殿下对凶手是谁可有眉目了?”
殿下冷笑道:“我虽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有人一定知道。”
我惊讶道:“是谁!”
殿下道:“就是那群满口谎话的邻居!”
我崇拜地看向殿下,只觉得她神机妙算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一丁,刀子砍在人身上该有多痛啊!那对夫妇身上足足挨了十六刀!”
殿下痛心疾首地说:“那群愚民竟敢拿睡死了没听见这种胡话来搪塞我!!!那条街上的屋子紧挨着,仵作在死者的屋里叫我,身在草棚里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身为邻居的他们怎么可能没听见死者的哀嚎求救!我看他们不是睡死了和耳聋了,而是见死不救!”
我急忙问道:“买殿下为何不当场拆穿,逼问凶手啊。”
殿下道:“他们不敢对我说实话,是因为他们认识凶手!比起怕一个高高在上的官差,他们更怕待在身边的凶手报复。胆怯之心人皆有之,况且——见死不救的名声并不好听啊,他们之间做了十几年的邻居,案子了结后也是要互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简直是陷入了死局,明明知道谁看见了凶手却没法让那人开口。
我问:“殿下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殿下道:“多跑几趟,多问几次。”
我愣住,没想到这办法居然如此简单。
“他们会说吗?”
“他们巴不得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呢,只是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他们无罪,大理寺能传他们问话却不能上刑。若是能上刑还好办了,挨上两板子吐干净了他们反而痛快!”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殿下这是在给他们搭台阶。
我俯首叹服:“殿下聪慧。”
殿下轻抬了下我的手示意我起身,然后我抬眼就看见了殿下似笑非笑的眼神。
殿下没有拆穿,但我知道自己班门弄斧的事情早就被殿下看穿了。方才的话不过是殿下在考验我,考验我——是否忠心。
小时候我过的是苦日子。街这头有人打喷嚏,街那头都能听见的屋子我不是没住过。所以我见那屋子一股熟悉感就铺面而来。殿下喜静,身边人在她身边侍候总是放轻了动作和脚步,她自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样的房子。
深夜被隔壁的动静吵醒,连水泼过界都要计较的吴婶肯善罢甘休睡死过去?
听见有人惨叫,最爱瞧热闹的老大爷居然不起床看一下?
我只是看出了有人说慌,或许拷问一下能得到什么线索,想得却不如殿下那么深。
那枚李子核我求了一位工匠穿孔做成坠子贴身戴着警醒自己要对殿下忠心。我的荣耀、权利、和生命与殿下绑在一起。殿下生,我生;殿下死,我死。
殿下十七岁时升为了大理寺少卿,不必再如从前一样忙碌奔走了。而我,也成为了殿下身边最得力的卢公公。
出任大理寺少卿的第一天,皇上召殿下进宫,我随侍。
皇上没有现身,他身边最得力的公公将殿下带到了一间黑屋子,我被拦在外面不准进去。蝉鸣扰得人心乱,我看见有一男一女被人带着从偏门进去了。刚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带殿下进一间重重包围的黑屋子呢......
直到那一男一女出门,看见他们身上衣冠像是重新穿过的样子我才惊觉殿下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这么敢,他们怎么能如此侮辱殿下!!!我真恨不得扑上去将他们咬烂撕碎踩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可是殿下出来了。
她看起来跟进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嘴角绷着,眼神更凌厉了些。
我跟在殿下的身后仰望她,她的背影依旧那么高大,像一棵高耸如云的乔木。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仅在片刻前,她遭遇了多么糟污的事情。
回到府里后,殿下一如既往只留我一人伺候。
殿下脱鞋盘坐在榻上打坐,我垂首立在一旁。
安静了很久,仿佛一如平常一样是个普通的日子。然后殿下毫无征兆地起身跳到地上往屋外跑——殿下的速度很快,我追上去的时候只看见她趴在花丛里干呕的场景,而我的手上还抱着她的鞋子。
殿下难受,我的心仿佛也在被火焰灼烤。
殿下遭遇的难受千倍百倍地返还到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上,我亲自去办的事情。殿下不知道。这样的小事情没必要打扰她。那是我的手上第一次沾血,比起恐惧,我更多的是感到平静和满足。
我对殿下还是有点用的,不是吗?
不仅仅是这个,我还能做更多更多更多!我思来想去还能对殿下造成点威胁的,就是那个孩子了。
那个妇人腹中八个月大的孩子,绝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