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奴才死罪。”
殿下却弯腰将我扶起来,道:“你若是死罪,那我又该当如何?”
我急忙说:“此事是奴才一人所为,与殿下没有半分关系。疑罪从无,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将脏水泼到殿下身上。”
殿下笑得惨淡:“你做的跟我做的有什么区别。罢了,总算万俟氏没有半点损害。你说得对,疑罪从无。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出现,谁也不能动你。”
一直等到秋天,院子里的落叶一踩就酥脆成齑粉的时节,殿下才终于等到了那道可以去南地的圣旨。
这道圣旨来得并不容易,背后暗流涌动。殿下有一句话,这件事有多少横插进来当搅屎棍的人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那根又大又强的那根搅屎棍向着自己。咳,咳,殿下近来喜欢上了看通俗小说,偶尔冒出几句平易近人的话。
殿下说的搅屎棍就是万俟氏。俗话说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万俟氏肯帮殿下自然不是无缘无故。说来也巧,殿下随意选的那名帝婿也是一个万俟氏。
殿下曾问我:“我点中的那人真是万俟氏,总觉得身形不太像啊。”
我却是看得明明白白:“的确是万俟氏。”
殿下:“真的?”
我道:“千真万确。”
那名万俟氏虽是嫡系,但自幼病弱,听说是娘胎里带的心疾。只是这心疾的症状也奇怪,平日不见吃什么药,只是到了夏日里也要长袖长衫。若是等到冬天化雪的日子就更难熬了,据说一步也离不了炭盆火炉。
我瞧着更像是富贵病。殿下却很心疼他。
初秋到来之前,万俟氏的屋里就已经开始点炭盆。一踏入门槛热气迎面,待不了半刻后背就要被汗水濡湿。出发去南地前,殿下几乎每天都会去陪万俟氏。
病美人病美人,安静才能娴雅静和产生美意。万俟氏却是个爱说话的,活像是上辈子是哑巴这辈子要讲个痛快一样。常常是他说了十句话,殿下才能插上一句。
有时他自己噼里啪啦讲完一通就眯着眼睛在炭火边打盹儿。殿下怕惊醒他又怕炭火蹦到他,连手中的书都没法看,只能干坐着等他醒来。还好万俟氏话虽多却并不浅薄,等到入秋后再去南地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万俟氏说南地夏季多雨,殿下着急忙慌地赶过去也只能去拜拜龙王庙。雨停了是神仙显灵,雨不停就是殿下无能,干嘛上赶着找罪受。还是入秋后最好,殿下去了才能大展拳脚。总得太阳出来了才能看清楚,是谁在鞍前马后忙得脚不沾地吧。
万俟氏道:“殿下,宫里那位生了位小皇子。”
殿下搓了把花生米递到万俟氏手心,抬眼看他。
万俟氏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殿下这么瞧我作甚,我还能试探殿下吗。论起来,我跟殿下更亲。我只是替殿下不值,那个小婴儿只是笑了几声就被人夸天资聪颖必成大器。天可怜见,殿下文武全才,却连为国出力都要受人制肘。”
“此话不好,被有心人听去要惹出祸端,你以后不可再讲。”殿下笑了笑:“也不知今年捷阳城的雪会积多厚。城中雅士有赏雪咏梅的习俗,只是你身体不好,若是出行一定要坐马车,狐毛大氅、暖手炉一个也不能少。”
“我晓得的。”万俟氏的手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来塞进殿下的手心,久病之人的手纤细又苍白,“我哪里也不去,像只小乌龟一样躲在屋子里等殿下回来。”
殿下走的时候,万俟氏撑着把伞出来送她。我回头望了一眼万俟氏立在檐下撑伞的身影,簌簌落叶中,尤为萧瑟。他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被下人劝进屋里了。
“你似乎在习字?”殿下问我,“我看见你的指骨上沾了墨点。”
“是,只是还写得不好。”
“有这份心就很好了,多练练。写的什么字帖。”
“还只是学写规范字。”
“我那边有一套旧书,内页快要被虫子啄烂了。你搬过去替我抄录一份新的吧,每日都要写不可懈怠。想来等你将那一套书抄完,我也回来了。”
南地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越往南边走遇到的难民越多,甚至还有不要命的冲上去抢劫殿下。所幸那些人身体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并没有酿成大祸。
先前派下去的那位赈灾使比想象中更有本事,在他的支撑下这么久也没有发生大暴乱,偶尔有作乱的人群但都成不了气候。只是我都看得出来,一切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南地必有一场暴乱。
殿下离开后,那位万俟氏隔两三日就会凑到我附近搭话,旁敲侧击地想打听殿下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府里我最得殿下信任。他知道分寸,只会问些殿下的嗜好习惯之类的。偶尔还打听从前的事情,似乎很想补齐那些他未曾参与的过去。
我不是殿下,对他没有耐心。态度恭敬尊重,消息半点不透露。
本以为自讨没趣的次数多了后万俟氏就不会再来,谁知他后面竟来得更勤快了。我心里厌烦,可无奈他是主人。后来许是看出我的不情愿,那人竟对我说了一句话——整个捷阳城希望殿下能平安归来的人,恐怕就只有你和我了。
......
刚开始每隔一月就能收到殿下的一封信,由于路途遥远,往往收到信时那上面讲的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信自然是写给万俟氏报平安的,信要等读信太监来才能看,最后收到我这里。每每看到那些信,恍惚间都觉得殿下仿佛跟我们待在不同的世界。
有一回看到殿下在信上说,她在自己的头发里抓出了黑虫子,据身边人说那叫虱子。南地多处水源被污染,有人连喝的水都找不到,哪怕对殿下而言洗一次澡也是奢侈。
读完那封信后万俟氏静默了许久才说出第一句话。
他说。
“南地的暴乱也该开始了。”
暴乱什么时候开始哪里是他说了算的。暴乱开始了。
局势一旦混乱起来,殿下的书信也来得不如之前那样固定了。有时两个月能收到一封,有时半年才能收到一封。有次殿下带领士兵修缮堤坝的时候被水流冲走失踪一个月,那件事情直到发生半年后才传到我们耳中。
也是那时候,府上多出了一间供着佛像的屋子,日日香火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