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垂垂老矣时虽糊涂了几年,但毕竟曾是一位好皇帝。他为陛下留下了一个虽有弱症却依然很强大的国家。陛下年少时便混迹于百姓之间,与白衣饮同源水吃同根米长大,青年时又去南地见过那样的人间地狱,所以自登基后便励精图治,颁布一系列有益民生的政策。
我成了宫里的总管太监,哪怕是皇亲国戚见了我也得尊称一句“卢公公”。没人再敢直呼我全名,唯一能叫的那人也不会叫。
陛下的父亲久居邵城,多年酒色掏空了身体,连陛下的登基都是由人抬着观礼,封了一个邵王后又马不停蹄地送回了邵城。邵王......实在是不成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居然能生出陛下那般伟岸又有才干的人。
将回话的人打发走,我心里跟生咽了一碗黄连般愁苦,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哪怕此刻四下无人。心里正烦忧着怎么把那糟心事回禀陛下,远远看见一个华服小孩握着风车跑过来,背后有仆妇追赶的动静。
华服小孩迎风张着嘴哈哈大笑,显然是在故意逗那群仆妇玩。小孩子嘴唇小包不住口水,嘴一张透明粘稠的口水就顺着下巴淌下来,胸口被濡湿了一片。
“小主子,您慢点跑仔细脚下。”我拦在小孩前头,和气恭敬地说,“小主子,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小孩刹不住脚,又踉跄着跑了几步才停下来,盯着我的脸瞅了半天忽的笑了出来。他蹦蹦跳跳地过来牵着我的手,问:“姐姐在哪里,我去书房那里没有看见她。”
我从怀里掏出帕巾仔细地帮小孩擦干净脸上的口水,猝不及防地在帕巾上看见一块南瓜糕碎屑。默默将碎屑藏了起来,然后才答话:“小主人为何要找陛下?”
“我做了风车,我一个姐姐一个。”孩子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哦,手上的这一个是陛下的对吗?”
孩子意料之外地摇头:“这个是我的,姐姐的在她们那里。”说着,他回头指向背后那群追过来的仆妇。
我冷眼看着那群仆妇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那群人被我看了一眼立马噤声,缩着身体畏畏缩缩在离三步远的地方止步。
“奴才正要去跟陛下回话,不如小主人与我一同去?”
小孩不疑有它,乐呵呵地答应了。
夏日荷风阵阵,陛下正和万俟氏在湖中心的水榭里对弈,时不时对视着谈笑几句。小孩张牙舞爪地叫着“姐姐”闯进去扑到陛下怀里,手中的风车往棋盘上胡乱一丢扰乱了棋局。
陛下没有责怪的意思,两手从小孩双臂下穿过去往上一举,笑道:“瑶儿又长身体了,朕都快抱不动你了。”
“可以抱的可以抱的。”卢瑶紧紧抱着陛下不肯下来,缩在陛下的怀里撒娇。
“我闻到了南瓜的味道。”陛下说,“瑶儿吃了南瓜糕?怎么还喜欢吃这么甜的糕点,不如换成味道清甜的芡实糕?”
“甜甜的,好吃。”卢瑶被陛下抱着也不安分,贪玩地去拨弄棋盘上的黑白。
“瑶儿对棋艺感兴趣,让万俟先生教你?”陛下宛如一个亲切的长辈,“瑶儿今年几岁了?”
“我今年十五啦!”卢瑶眼神清澈,被陛下抱着时脚心稳稳当当地触到地面。哪怕陛下身形高大,用抱小孩的方式抱着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也略显违和。
陛下注意到我,低头哄卢瑶:“水里有金色的鲤鱼,你去帮朕数一下有几条好不好啊。”
“好啊,我去数!”
万俟氏将棋盘上的风车举起来迎着风口,风一吹风车呼啦啦地转了起来。从我这里看过去,小小风车搅动起来将卢瑶挡得严严实实。
“几名百姓在府衙前滚铁钉伸冤,状告城中贵人戕害家中小辈性命。邵城知府升堂审理。审理期间那几名百姓言语之间意指邵王。知府虽勉力压下此事,只是那几名百姓滚铁钉时许多人都瞧见了,怕是有心无力。”
陛下抬手去帮万俟氏收桌上混乱的棋子,没做声。
我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知府通宵达旦查看了上呈的证据,也派人暗中核对了真假。这事十有八九并非是空穴来风。”
“十有八九?”陛下道,“既然有证据结果就是非真即假,何出此言。”
“知府说,一切依陛下圣裁。”邵王毕竟是陛下生父。
“呵,铁针戳入骨肉之痛难以忍受,看来他们是有天大的冤屈。”万俟氏手指一松,掌心的棋子哗啦啦落入棋篓里,“这倒奇了。邵城知府难道有天大的胆子,人命关天的事情也敢怠慢?”
我额上几滴冷汗划过,万俟氏一开口就问到了要害处。陛下继位以来重民生吏治必不让百姓求告无门、伸冤无路。莫说是一个闲散王爷,就算是朝中重臣也有因此丢官返乡。要紧的事在后面......
“那几位小辈都是男丁。”狠心一口气说完后我连喘气都不敢。
一时间,水榭内唯有卢瑶咿咿呀呀数鲤鱼的声音存在。
“你刚说邵城知府勉力压下此事,暗中调查?”陛下终于开口,只是问的话却出乎意料。
我只能据实回答:“知府深知此事影响太大,怕有损皇室威严。”
“皇室威严......”
自我第一次见到陛下时,陛下那独特的说话方式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急缓有度,每一个咬字都很清晰,单只听声音就能想象出一个拿着扇子摇晃笑眯眯讲话的文人形象。
恐怕穷尽一辈子我也想象不到陛下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失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