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将军还叫祁佑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一个阴沉沉的小孩。在自尊心最强的年纪，他撞见了让一个小孩最不安的事情——在父亲死后，他的母亲要改嫁。李将军几乎是把自己的性命押上赌桌来反对这件事情。柔弱的母亲屈服在孩子的反抗下，孩子也因此把自己折磨得瘦弱敏感。

他想得到很多，却并没有与自己欲望匹配的能力。于是他开始憎恶那些阻挡自己欲望满足的东西，变成一个尖锐的小孩。没有人能和这样的小孩相处，越来越多的人远离了他。敏感的小孩察觉到了周围人对自己的讨厌，也开始自暴自弃起来，觉得他是全世界最没用的人。

那日书院里到处都在传有一位皇室来这里读书的消息。所有人都因为这个消息而兴奋，像是故意作对一样，李将军偏偏表现得不屑一顾。可是真的亲眼见到那名皇室，也就是殿下的时候，李将军再也无法维持不在意的模样了。他发现，殿下和他长得很像。

没有一个小孩会对另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不感兴趣。李将军对殿下表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关注度，也让他更早发现了殿下是女人。少年别扭的心思让他处处与殿下比较，但那时的殿下实在是太耀眼了，他往往因此把自己弄得很狼狈。

那日他和殿下一起躲在桥下，桥上母亲和她情人的话让李将军很难堪。他最隐秘的伤口暴露在最不想让她看见的人眼前。长久的不甘和羞耻让他生出恶意和杀心，他双手扼上殿下的脖子，死死地攥住缩紧。

——如果我能成为你就好了。

他和殿下在方寸之地打架纠缠，他几乎是拼尽全力想要制服面前的人，哪怕是就这一次。但是殿下得意洋洋的牙尖嘴利轻松地就击溃了他......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让自己赢回来！！！然后，他的脑中出现了情人亲吻母亲的画面。

殿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表情也不是他预想中的羞涩。

殿下说，她会杀了李将军。

李将军知道她说出的话就一定能做到，因为她可是未来的太子啊。这么惴惴不安了几个月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从此以后见面殿下更是无视他了。

母亲还是要嫁给那个人，李将军已经用完了所有办法还是无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心灰意冷地他问母亲：“我真的是你的小孩吗？”李将军的母亲听完这句话后伤心欲绝。叛逆的儿子最终妥协在母亲的眼泪下，搬入了另一个陌生的家庭。

满目张灯结彩下他是唯一的黑白。有人给他送来了一个盒子，说是殿下送的。李将军稀里糊涂地打开，看见里面摆着三个泥娃娃，两大一小。送礼人的揶揄心思不言而喻，只是李将军的手举了又举还是不忍心将泥娃娃砸烂。他把泥娃娃好好地保存着。

后来的时间就过得很快了，他参军立功，渐渐有了一点地位，也培养了几个心腹。南地发生水灾后，一群急于立功的青年结伴赶了过去，遇到了赏识他们的伯乐——同样急于证明自己的殿下。

重逢后的两人都并无续上小时候那段关系的心思，真正让他们互相信赖的是在南地的那几年生死与共。殿下被洪流卷走，是李将军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抓住她，又一路保护着她回到了阵地；遇上暴乱，殿下在后方指挥，站在最前方冲锋的人肯定是李将军；他们是最默契的将帅、同甘共苦的朋友。

总之，李将军喜欢上了殿下。他带着功劳满心欢喜地来到捷阳城，期盼心里最要紧的那个愿望实现。然后李将军见到了万俟氏就生气了。自从遇见殿下后他觉得自己随着年纪长出来的成熟镇静理智全成了狗屁，他变得患得患失好容易生气，他又变回了那个贪心的小孩子什么都想要。

生气完了，李将军又开始害怕，怕殿下不来哄他怎么办。那个三心二意的人选择向来很丰富。所以那个荷包出现的时候李将军心里很得意，看来自己还是占了一些分量。

李将军从小就是一个感情别扭的人，耍脾气地将那个荷包扔到水塘里。其实刚扔完就后悔了。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就原谅她。结果等到天黑也没见有人来，自己倒是先忍不住做了一回翻窗户的小贼。

殿下还故意捉弄他，扒着窗户不让他进来。李将军撒娇卖乖了好一会儿殿下才放过他。进来后他就看到了桌上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丑荷包，正要去拿，殿下却先夺了过来急着要寻剪刀把这东西给毁了。

李将军抢荷包时见到了殿下手指上的针孔，然后生气也忘了面子也不要了也不摆款儿了，只余下了心疼和感动。这样生气和好的戏份在两人之间上演过很多次，无论对方生多大的气，只要另一方的态度软下来立马就能和好。

唯有一次，殿下生了好大的气。

万俟氏身体不好受不了风雪，李将军偏拘着他在湖心亭赏雪，连个炭火盆都不肯放。殿下，不，这个时候已经是陛下了。陛下得知消息后将万俟氏带回，和李将军在书房大吵了一架，连恩断义绝的话都说出口了。

李将军盛怒之下离开捷阳城，觉得自己这么跟着陛下不明不白实在是委屈。恰好在这时他和李夫人邂逅了。郎有情妾有意，在一个良辰吉日两人结为了夫妻。直到自己成了家有了孩子后，李将军才理解了当初陛下为何盛怒。

哪怕只是想象有人会伤害妻女他都会疯狂。他花费了很多心思来替妻女筹谋。想到女儿年纪尚小，甚至还寻找培养了一个男孩好在他们死后照应女儿。他总是要回捷阳城，回到那个人身边。李将军不是只会耍大刀的傻子，陛下的真情里面掺了多少假意他不忍心去称量。

我看着李将军怀中鼓囊起一块，我知道那是什么。这么多年被陛下利用榨干价值，他还一直都把那个荷包带在身边。亲眼见到李将军如今的下场总有种“狡兔死走狗烹”的荒凉心境，也许换个人在这里会可怜他吧。

可惜站在这里的人是我。

“李将军，你觉得陛下真的会喜欢谁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她对我都是利用对吗？”李将军没有丝毫动摇，“那时我和她被洪水冲到荒凉的山林，我的脚断了走不了路，因为伤口发炎发起了高烧。是她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出山林找到活路。我趴在她的背上哭着喊着求她丢下我自生自灭，可是她没有。那时我就决定了，这辈子我绝不背叛她。她不方便做的事，我去做；不能杀的人，我来杀。我替她担下所有罪孽。我的陛下，她只需要干干净净地坐在皇位上接受世人的朝拜。”

听了这话后我心里千思百绪，不得不赞叹陛下手段的高明之处，也为李将军的执迷不悟感到悲哀。

“李将军救过陛下很多次，也替她杀了许多叛臣贼子。那你可知道这世上第一个让陛下起了杀心的人是谁吗？”

李将军的瞳孔肉眼可见地扩大又缩小，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是我？”

我起身环顾这个窄小的牢房，比宽敞的将军府窄，比当初狭小的桥洞大。

“陛下小时候从狼群里死里逃生的故事将军想必也听说过。许多人都因此赞叹陛下勇气可嘉。事实上，那一次陛下根本没觉得自己真会死。比起抓住爬到树上的她，树底下躺着一匹死马可以填饱饿狼的肚子，祖父和仆从发现她不见肯定也会立即组织寻找，她唯一需要的就是好好待在树上拖延时间不要自投狼口。但那一次在桥洞下，你死死掐着陛下的脖子不松手让陛下意识到——她真的会死在你手上。”

不会有人来救她。

她是偷溜出门，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就算伺候的仆从发现她不见了也只会以为她偷偷溜出去玩，说不定还会帮她遮掩行踪。如果真的死在这里，或许要等尸体发臭了才会被人发现。而真正的杀人凶手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先帝为了磨砺陛下殚精竭虑，一定想不到最优秀的老师不是他，而是你。”

“死亡。”李将军呢喃道，然后哈哈笑了起来眼中有了泪花，“全天下我最希望好好活着的人就是她，是我，居然是我......可我毕竟没有杀了她啊。这么些年，难道还不足以让她消除心中的疑虑！”

“毕竟是死亡，如此沉重的东西如何轻轻放下。”我说，“后来陛下对你小心周旋，你以为她是喜欢你却又身不由己。其实每一次见到你她心里都无比憎恶，为图大计才忍了下来。这么多年徐徐图之才将你送到了这里。”

李将军笑得凄惨：“那我贺陛下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话至此，我带来的酒菜也吃完了。我起身离开，狱卒将牢房重新锁上。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李将军，他如同被人抽去脊梁一般颓丧。

“如果知道大名鼎鼎的李将军将自己绣的荷包随身带了这么多年，当年府中的粗使丫头会觉得很荣幸的。”

我终究还是心有不忍，没有告诉李将军今日我为什么来看他。在我来之前李将军的女儿刚好离开，等她回到将军府后人就齐了。我是陛下布下的一道防线，确保李将军在最后关头不会再有任何反扑的可能。

今日该恭喜得偿所愿的人，何止陛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