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军从邵城带回了妻女的同时,还带回了一个男孩。进宫的时候,陛下接见李将军夫妻,小孩子们被带到了花园玩。不知怎么回事,卢瑶和李将军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子打了起来。
那个男孩子叫思危,是个倔强的孩子。陛下一行人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他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护在身后,自己脸上有两处看起来很疼的伤口却咬着牙不肯流一滴泪,怒目圆瞪地看着前方。毫发无伤的卢瑶在几步远的地方哇哇大哭,身边围了一堆太监宫女在哄。
看到这幅场景的众人心里都有了猜测。
看到陛下出现后卢瑶更是委屈,扑过来抱着陛下的腿嚎啕大哭。李将军见到这幅场景后脸都黑了,冷着脸问那个叫思危的孩子发生了什么。
李夫人过去将思危背后的小女孩抱起来,身体呈保护的姿势。思危孤零零地走到一堆大人面前也丝毫不怯场,梗着脖子说:“我和妹妹在花园玩,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直跟着我们,都说了不跟他玩还一直跟着。后来见我们都不理人他就恼羞成怒地捡石头砸人,我替妹妹挡下后瞪了他一眼他就哭了。真不知羞,比我们高那么多还......”
“住嘴!”李将军及时打断了思危的童言无忌,“快向陛下跪下请罪。”
思危没见过陛下,仰头眼神迷茫地在面前的大人里搜寻了一圈,瞅准其中一个人扑通一声跪下。全场死一般的寂静,连花园里的蝶也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停在花心上不敢扇动翅膀。太监宫女们长吸一口冷气全都跪在地上,颤抖着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思危跪的人,是被万俟氏拉开的卢瑶。他糊里糊涂地看着向自己跪下的思危,还以为思危向他示弱,于是也不哭了反而仰头一脸得意地朝陛下炫耀。
今天在场有两个人在找死。决定他们生死的陛下反倒是在场最镇静的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陛下对着李夫人招手让她过来。
“你就是阿意吗?”陛下伸出手指去摸女孩的脸,“让我抱抱。”
李夫人求助地看向李将军,比李将军反应更快的是女孩的抗拒。在陛下去抱她的前一刻立马扭头躲到了妈妈的怀里。“陛下,阿意年幼还爱黏着母亲。”李夫人面容苦涩地回话,手已经下意识地去安慰怀中受惊的女孩,“望陛下赎罪。”
“无碍。”陛下宽恕了这份无礼。
我走上前不顾女孩的挣扎将她从李夫人的怀中夺过来让宫女抱着。方才躲在母亲怀里还在状况外的女孩咿咿呀呀地挣扎,哭着朝着母亲的方向伸手。李夫人刚移动脚步就被我警告的眼神吓了回去,只能无助地去看向李将军。
“陛下......”李将军的话在陛下回头时止住,他看见陛下已然有了不悦。
“瑶儿在宫中还没有同龄的玩伴,常日无聊对不对?”陛下走到卢瑶身边蹲下,将他的脸扭向哭闹的女孩问,“瑶儿,让她来陪你好吗。”
“好诶。”卢瑶终于转涕为笑,开心地蹦了起来。可是见到女孩哭得脸都皱在一起又犹豫了,扯着陛下的衣角问,“可是姐姐,她为什么一直在哭啊?”
“你刚才也在哭啊。”对待卢瑶,陛下一直保持着十足十的耐心。
“我哭是因为他们不跟我玩。”卢瑶委屈地把嘴扁了起来,“她现在哭是因为她不想跟我玩吗?她讨厌我吗?”
“小主人,有没有被人讨厌对您来说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只因陛下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而您是陛下最疼爱的小孩。那些人该惧怕担心的是有没有被您讨厌。”
我曾听说底下的太监私下觉得我很可怖,因为我常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恐怖的话。我想他们说得很对,就连李将军也在听到我的话后变了脸色。
“姐姐,我不要她陪我玩了。你看她都哭了。”我好像忘记说了,卢瑶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
陛下心疼爱怜地摸了摸卢瑶的头,转向万俟氏说:“万俟瑜将瑶儿教得很好。”
“能让陛下满意便是他尽了臣子的本分了。”万俟氏若有似无地将目光飘向被所有人忽略的思危身上,“只是可惜并非天下所有的小孩都如瑶儿一般可爱。”
“你读了几年书了?”陛下问思危。
思危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知道自己刚才闯了大祸现在格外老实。面对陛下的询问也没了刚才高昂的气势,怯生生地回答:“两年。”毕竟还是个孩子啊,暴露害怕才是本能。
“你从前的那个老师不好,将你教得眼瞎心盲。”陛下说到这里停下来,眼神在李将军和李夫人之间转了一圈,见到他们冷淡的反应后话头一转,“朕为你另寻良师。”
“万俟师傅。”卢瑶脆生生地喊。众人的前方,万俟瑜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何时来的。
万俟瑜对着卢瑶慈祥地笑了笑,然后对着陛下行礼:“臣听说臣的学生闯了祸,前来向陛下领管教不严之罪。”
“瑜卿何罪之有?”陛下亲手将万俟瑜扶起,他已经老到快行动不便的年纪了,“瞧,朕刚才又为瑜卿找到了一位学生。”
相比同龄人思危已经是个早熟的小孩了,但毕竟仍是一个小孩。他懵懂地站在那里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他这个人以后的命运将半点不由己。
那天我照旧亲自送李将军一家出宫。李将军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不安,想问问我的意思。
我一抬头便看见了李将军夫妇惴惴不安的目光,忙笑道:“陛下仁慈,念及稚童无知想必不会计较今日之事。只是奴才多嘴一句,夫人和孩子日后还是少进宫为好。”
李将军和李夫人对视一眼,不知他们想到了什么。但我猜,跟陛下想得不一样。
我站在楼台高处过,高处的视野很开阔也看得更远。两个前进的人被一堵墙隔开,互相不知道对方存在的两人只需走过眼前的转角便能相遇。这件几秒后必定发生的事情对地上的两人来说暂时是秘密,但对于站在高处的我来说是已知的事实。
我已经看到了李将军的命运,早在从他身上看到那个荷包时就知道了。那是陛下第一次给予我站在高处的权利。
所以,当李将军数罪并罚抄家斩首于菜市口时,我心里也只有一种事情终于按照线路走到终点的倦怠。
阴差阳错下,李将军在狱中见到的最后一个老熟人是我。
见面时,我们都默契地对视一笑。我带上了李将军最喜欢吃的酒菜,陪他渡过人生的最后一点时间。
“没想到我最后见到的人居然是你。”几月牢狱让李将军变得憔悴了,但仍可找出一些当初风采的痕迹,“她不来见我吗?”
我替李将军倒了一杯酒:“万俟氏旧疾又犯了,陛下日夜不离地陪在身边。”
李将军默不作声地饮尽一杯酒,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我早就怀疑了,那个病秧子是真病假病?按道理来讲他早该死了吧,真是比王八还能活。”
有些话将死之人能说,我却不敢搭腔。
“说起来当初我差点就弄死他了。”李将军显得很遗憾的样子,“那个位置差点就是我的了。”
似乎是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将死之人的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陛下和李将军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知道大半,现在连缺失的那一块也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