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没有替陛下除掉有万俟一族血脉的卢瑶是我无能，不过没关系，我会替陛下除掉另一个多余的万俟氏。这双手注定要沾上一条姓万俟的人命。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尸体，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那么多避讳。父母从不阻挡我看向尸体的视线。比起关心小孩子会不会被吓到，他们更担忧下一顿的食物在哪里。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凌驾于他人的性命上。当初怕陛下觉得我心狠也曾装作惧怕流血的样子，因此换来了殿下的关心体贴。那棵李子核我一直戴着，一刻也不曾离身。陛下难道将我看作宫里那些骄矜的小孩子了吗，其实我是天生的刽子手。

陛下连着辛劳了两日才替自己腾出了一个下午见李夫人。太阳正盛的时候零星落下了几滴雨，微风细雨下，陛下没有乘日常坐的辇轿，选择步行穿过廊下来到了李夫人所在的宫殿。从太医那里得知了李夫人的伤势，知道她不宜挪动后，陛下选择自己来见她。

似乎是被李夫人的伤势吓到了，陛下手撑着门站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去到李夫人身边。她背靠着李夫人的床沿席地而坐，眉眼低垂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晦涩凝重：“朕，我从未想过要你们的性命。”

“陛下想与不想，结果不也已经在您面前了吗。”李夫人的伤势很重，从她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迹象。这是一个有着超乎人想象坚韧的女子。

陛下这话就连我听了都觉得实在虚伪极了，何况是李夫人。

“从前我觉得先帝年轻时称得上贤能，年老后却实在昏庸。我求他让我去南地赈灾，他要么百般推脱要么闭口不言。”陛下苦笑着，接着说下去，“说来好笑，我当时觉得他在提防我。其实除了我以外他还有更好的人选吗，还能真指望新帝坐上龙椅时屁股上还包着尿布吗？先帝让我耐心等等，可我心急啊，已然把自己当做了南地的救世主。我掏空心思逼他，逼到他无法拒绝的地步才终于如愿以偿......那曾是我最得意的一件事。直到有人如同我当初逼迫先帝一样来逼我，我才知道身不由己的感觉多么难熬。”

“后人若为陛下撰写功绩，南地赈灾必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李夫人打量着陛下的侧脸，问，“为什么陛下现在看起来如此懊悔呢？”

“我那时候太年轻不懂得，当皇帝并非是有功绩有才能就好。先帝说得对，我太心急了。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浑然不觉自己被人摸透，套住我双手双脚的锁链已经在快马赶来的路上。”陛下脸上带着森然的笑意，看了叫人心里发冷，“其实有哪个大臣希望皇帝自己很有主意呢。他们之中谁不是雄才伟略万一挑一？治国为民有他们来做，皇帝能做到听话就很好了。”

“显然陛下不是一个听话的皇帝。”李夫人说。

陛下默认了这个说法：“先帝想让我死，我偏不要！不给我的东西，我也要自己抢过来！靠听话我走不到现在这个位置。”她目睹了先帝的崩逝，以为此生挡在前面最大的一块石头已经被抬走。直到一步步被逼着做别人想做的事杀别人想杀的人......才终于明白自己拼尽全力达到的顶点，不过是为了成为别人手中操纵的傀儡。

“......陛下对妾身说这些做什么。”李夫人说，“难道还希望得到妾身的怜悯吗。”

“他们想让我做的事，不管我愿不愿意最后都做了。我一个人挣扎着反抗着过去这么多年。直到那日他把万俟氏拘着一起赏雪把那群横眉厉目的大臣们吓得脸都白了。”想到当年见到的那副场景，陛下的脸上浮现了愉快的神色，“那群自持清高的臣子抖得跟筛子一样哈哈哈......原来他们也是别人手中的傀儡，我们是一样的可怜虫。从前那样的时刻都是我一个人面对，第一次有人陪我一起挺过去。只是事后回神比起感动我更多感受到害怕。”

提到李将军的事情才让李夫人的情绪有了些微的波动。

我一直都觉得李夫人是个可怜人，她对李将军情根深种却得不到全部的钟意。陛下的存在注定成为蒙在她心头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谁也不是李将军，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对于一个妻子来说，仅仅是对丈夫的一点猜疑就足够折磨。现在这点猜疑也被证实了，她的丈夫甚至为另一个人豁出性命。

起风了，为了散味打开的窗户处灌进一股冷风将轻薄的床帐吹起，陛下抬手为李夫人挡住风，轻轻地说：“自从当上皇帝后我凭自己的心意做成过什么事情，但是现在有了一件。阿意还活着。”

李夫人的眼眶中流出泪水，这个女人一直坚守的心防终于裂开一点缝隙。

“那是你们唯一的孩子，无论如何朕都会保护她。”陛下双手轻轻包裹着李夫人的手。

李夫人眼神动摇：“阿意真的还活着吗？自从她爹爹死后妾身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朕安排了人暗中护送她出城，又替她遮掩了一路痕迹。”陛下说，“虽然就连朕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这样也好，起码证明了她现在很安全。”

李夫人探究地去看陛下的神色，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分辨出话中真假。但是很快她又放弃了，真假不重要。她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对于陛下来说还剩下什么价值。

“兵符......”李夫人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同时让陛下和我严阵以待起来，小心翼翼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夫君并没有跟我提过他将兵符放在了哪里。依他的性格不会讲的，他知道自己一旦离开所有人都会将算盘打到我们身上。这个想必陛下也想到了。”

陛下翩然一笑：“阴谋诡计防不胜防，真的不知道反倒能保护你们安全。兵符一日没有拿到手，就会有人护你们母女一日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