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夜幕沉沉,长夏无边。
赵慕萧敷完了草药,揭开眼上白布。
今夜有幸得见,陈设温馨的屋子和摇曳的烛火。
刹那模糊,烛火一闪。
千山掌着灯火,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并拿走燃尽的蜡烛。
霎时明亮,照见许子梦热烈激昂的表情,和褚松回慵懒随意的倦容。
褚松回指骨分明,手指修长,执黑棋入局,吞吃白棋数颗,又打了个哈欠,支着脑袋瞥向旁处。
石桌旁有个水缸,水缸中装满水,落下天上点点星子,伴着荷花盛放,灼灼清艳之态。
“好小子,棋逢对手,老夫痛快!”
许子梦捋起袖子,双眼炯炯有神,落子后又喋喋不休地紧接着刚才的话头:“……事情便是这样,可把老夫气坏了!本想去桥下听段说书,结果那说书人颠倒黑白,硬是将你描绘成陷害忠良的奸邪小人,而冯老先生呢,则千秋圣贤。那乱七八糟的,定是从冯季那里传出来的!都五年了,他恨死你了。”
许子梦拍着桌子,义愤填膺道:“我气不过,争吵几句,反而被他们赶走。真是好一个山高皇帝远的灵州……该你下了!”
褚松回目光从荷花上移开,落下黑棋,含笑道:“这算什么,先生下次去曲州听听说书。我在曲州不仅陷害忠良,还面目丑陋、凶神恶煞,好财好色,最好折磨美貌少年。”
许子梦:“……你心态倒是挺好。”
褚松回闲敲棋子,道:“传言甚嚣尘上,也奈何不了我一点。”
亲随:?
那,那日赵慕萧说起传言,气愤的谁?逼迫刺客在赵慕萧面前大谈特谈玄衣侯煌煌功业、洁身自好的,又是谁?
亲随不敢发问,许子梦不知此事,不由地佩服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少年,啧声道:“跟你爹一样嚣张的劲。看在你这几日接济老头,大半夜的不睡觉陪老头下棋的份上,再看在冤家路窄,老头我当年被这个老匹夫排挤,帮你一把,戳穿这个伪君子假圣贤。”
褚松回没放在心上,随口问:“怎么帮?”
许子梦道:“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翌日,景王府。
赵慕萧收拾整洁,在王府门口等候冯季。
见了冯季,再次乖乖认错,保证不会再犯。
冯季从鼻子里哼气,“小王爷说的话,与做的事,差别得很。所以方才这话,老夫听听便是了。”
赵慕萧笑,装听不懂,一边暗暗打量着伤势已好的冯云瑞,回想那晚酒楼所偷听到的话。
几人正要进府,忽听一声急促的叫唤声。
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兴奋异常地跑过来,盯着冯季,手舞足蹈,高声雀跃道:“啊呀啊呀,这位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冯桐师冯老先生!在下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这人就正是许子梦。
冯季打量他:“你是?”
老头汗颜:“说来惭愧,我这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秀才,不敢自报家名,恐惹先生耻笑。”
冯季眼中闪过极快的轻蔑,嘴里却道:“哪里哪里?读书乃纯粹之道,本不该贪求功名。”
“正是正是。”许子梦又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先生和王爷答应。”
景王道:“老人家请说。”
许子梦满是憧憬,“冯先生是我们万千读书人的向往,若能听先生讲学,便是死也愿意了。老先生您放心,我只旁听,绝不多说一个字,扰您授课!只是为圆我这老头的一个多年心愿!”
他是个老头,言语又诚恳真挚,声音颇大,渐渐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冯季也见人多了,这人还在苦苦哀求,就差要给他跪下了。
冯季既感虚荣心满足,又不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断然拒绝,只好道:“老人家,不是什么大事,请吧。”
许子梦面露喜色,感激不尽,向着周遭路人振臂呼道:“冯老先生果真是德高望重的大善人啊!众位乡亲,大家说是不是啊!”
众人应和:“是!”
冯季拢须而笑,于是那点不悦也不见了。
几人入知文堂。
赵慕萧端坐在位置上,双手交叠,双脚并拢,腰挺得可直了。
冯季开讲,极其催人昏昏欲睡。
赵慕萧稳住没有困意,但他总走神,一时盯着冯云瑞的背影,忧心阿闲被他糊弄,一时思索冯季来王府授课的目的,一时瞥向新来的老人家。
托着下巴,再想想未婚夫,忍不住弯唇。
冯季在台上敲戒尺,给赵慕萧吓得赶忙聚精会神。
但先生的课实在枯燥。
赵慕萧睁着眼睛甩了甩脑袋,抓过一支毛笔,在纸上胡乱写画,以此打起精神,防止自己睡着。
堂上,冯季又是一长段的听不懂的文言,端起杯盏喝了口茶,然后道:“所以说,先人诸子便已警示我们,人有千百貌,而内里品德是最重要的,千万腰远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
接着又是一大段。
“……譬如玄衣侯,此人便是天下第一败絮。”
抓着毛笔又发了呆,神游的赵慕萧盯着树下一块金子一样的光斑,忽然听到了自己听得懂的话,迟钝地转过脑袋。
诶?怎么突然跳到了玄衣侯?
噢,原来先生在讲人的品行,用玄衣侯举了例子。
“……此人自恃有点军功,便狂妄自大,横行霸道。急于立功扬威,屡次陈奏出兵,贪婪攻伐之道,漠视苍生疾苦。穿的丝绸再华丽,玉佩再珍贵,也掩盖不住他的卑劣,不过是人模狗样。”
赵慕萧愣了愣,这话听起来好严重。
前几日谈论的话题又冒出来。他不禁奇了,玄衣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冯季还在谈论着他的恶劣,将他视作恶贯满盈的千古第一大罪人。
赵慕萧听着听着觉得有问题,冯季这些话,说来说去皆是无事实的批判,充满浓烈的厌恶。这般话的可信度,怕是很低?
赵慕萧心中起疑,举手。
昨日景王将知文堂附近的鸟都捉了,如今此处格外宁静,只听见冯季一潭死水般的斥责声,和偶尔的风声,吹起屋顶上沙沙瓦砾。
褚松回摇着随手捡的细柳枝,斜倚屋脊。阳光和丽,打在脸上正舒服。
许子梦给他传信说有热闹看,他就来了。
刚到的这会功夫,冯季不知怎么了,伸手指着赵慕萧,黑脸寒声道:“这么说,你是在质疑老夫了?”
褚松回盯着那根肆意指着赵慕萧的手指,没由来心浮戾气,思考是将这根手指剁了,还是折了。
赵慕萧一脸无知茫然。
他发誓,他真的只是举手问了一句先生可否见过玄衣侯,谁知对方就恼了,咬定赵慕萧目无尊长。
赵慕萧坚定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先生多虑了。”
“那你问那句话什么意思?”冯季岿然不动,口气傲慢,“我告诉你,老夫早在京城的时候就见过他。便是见过,老夫才这么说的。外里锦绣成堆,不过一滩腐朽。什么战功赫赫,有勇无谋的匹夫,摆个花架子,人人还怕他,尊他侯爷,实际上什么也不是。”
屋顶上的褚松回似笑非笑,握着柳枝轻扫屋瓦落叶。
许子梦若有所思,看看冯季,再看看这个景王府刚寻回来的小瞎子赵慕萧。
“他很有功绩啊,怎么会什么也不是……”
赵闲拽住他,“喂,你别说啦!”
赵闲怕得不行,心道赵慕萧胆子可真大,他完了!先生虽然面上无怒色,但这么阴鸷的神态,分明就是动怒了!
先生一说到玄衣侯就激动,旁人根本不许反驳的。他有点后悔,没将这个忌讳告诉赵慕萧。也怪他没什么主见,云瑞兄说没必要说,他就不说了。
赵慕萧一边是惊讶,一边是天气热,整个人呆呆懵懵的。
冯季的动怒,惊来了景王与景王妃,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地请他息怒。但冯季正在气头上,扬手一挥将茶盏摔碎,还溅了景王妃一身。
“娘!”
景王妃很快回过神来,缓和道:“没事没事,好歹茶不烫。”
赵慕萧蹙起眉头,有些不高兴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也与先生道过歉,态度端正。先生却还不依不饶,方才更是对他的父母高傲轻蔑,如待奴仆。
赵慕萧看着好欺负,又不是真好欺负的。
“先生。”赵慕萧语声如常的温吞,却没了如常的笑意,“是与他有恩怨过节吗?是嫉妒吗?如此将一个人贬低至此。他个人品德如何我不知,可战绩赫赫,也并非‘什么也不是’之人吧。请先生容我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