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要上前几步大杀四方的许子梦,将话憋回去,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小瞎子,慢吞吞的,听听他要怎么说。
“嫉妒?天大的笑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跟我说话!”冯季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反驳还想辩驳,心中已经万分气恼了,阴沉着脸道:“一个瞎子,让你来听课,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知道什么东西?”
景王与景王妃的脸色顿时一变。
赵慕萧是听惯了的,倒无所谓,心平气和道:“先生教过,论迹不论心。楚公子教我,不当轻信流言。所以我们论事实说话。”
冯季甚是不屑。
“我对国家之事不知,也是从旁人口中,刚知道灭了南筠国的将领就是玄衣侯。”
“我八岁那年,曾亲眼目睹失散二十年的亲人重逢。那家人的儿子在南方行商,一日路过云滨城,被南筠国的官兵抢走,当了奴隶。我听他们说,这样抢人抢物的无耻行径,南筠国常做,周围城池饱受其苦。所以玄衣侯灭了南筠国,降一国为我们疆域内一城,为南方除祸患,从长远来看,这不是好事吗?”
褚松回本是斜靠屋脊,双手枕着晒太阳,闻言睁开眼睛,坐起来,看向那清瘦的背影。
冯季按捺不住了,自己高位者的身份被不知死活的瞎子漠视,他甚至还质疑、挑衅自己,霍然起身拍桌斥道:“照你这么说,打仗反而是好的了?可笑,分明劳民伤财!为己谋私!”
“可若放任南筠,云滨、天屏、金溪等南方边城百姓,岂不还受其扰?人心不足,今日他抢东西,明日抢人,后日便有野心要侵占齐国国土,怎知不是危害无穷?”
赵慕萧摇摇头,“不是打仗好,我经历过流亡,知晓苦痛。是世道如此,偏不逢太平年月,前有猛虎后豺狼,想互不侵犯,虎狼可愿意?又能奈何。将军打仗,不正是为了日后不打仗吗?所以先生,我觉得即便玄衣侯真的是为自己私心扬名,他的功绩却也不可否认的。”
他说话慢,期间冯季大骂他“妖言惑众”“狡辩胡言”“不知天高地厚”,他依然完整地说完了。
褚松回握住柳枝,目光始终停留在黄衣飘飘的少年身上。
冯季自从回了灵州,还从未遇到过此等事,大怒道:“你……你你……岂有此理,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你知道什么就在这大放厥词!”
正在这时,有人拍手大笑,笑声中气十足。
竟是方才那老头。
冯季脸色极臭,“你笑什么?”
“好玩啊!”许子梦趴在桌上捧腹,笑得都直不起腰,花白的头发颤悠悠,活像个老顽童,“五年没看到这样的笑话了!当然要好好笑!”
冯季越发觉得他声音耳熟,“你到底是谁?”
许子梦憋了憋笑,起身有模有样地拱手道:“在下一介老书生,因仰慕先生文才,特来拜会,不曾想看到先生与一尚未及冠的少年辩论,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你……混账!”
冯季莫名眼皮狂跳,死死地盯着许子梦的脸。
“有劳冯先生教诲。”许子梦彬彬有礼地拱手相谢,他抬手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一丢,双手摸了摸脸,嘻嘻笑道:“只可惜啊,你经营一生,欺诈世人,恰好让老头我给撞到了,而我呢,连皇上都说了,天生就是个爱管闲事的无聊人,那今日就不得不多说几句了。”
众人惊诧不已。
而赵慕萧全然不知人皮面具,只听得原先热情恭谨的老头忽然变了语气,而冯季语声震惊,脱口而出道:“许子梦!”
赵慕萧不知道此名。
知文堂其他人却大为不可思议。
许子梦是闻名天下的文人,精通诗赋书画,文采斐然,才气如江河纵横,诗作大街小巷皆知。此人性情恣意,入仕为官得罪同僚和权贵,数次被贬谪,后被罢官。苦闷之下,游历山川。
许子梦观冯季表情,又是大笑:“你我也曾是同僚,何必见了我,如同见了鬼?放心好了,眼下还不至于。”
他拍拍手,爬到桌子上去,手舞足蹈道:“诸位,诸位!尤其是景王,请听我一言,及时止损。”
景王困惑不解。
冯季肉眼可见的慌乱,“你做什么!”
许子梦没看他,看向了赵慕萧,见他模样乖巧可爱,心生欢喜,放轻了语调,“小王爷,你不是好奇,为何冯季这般讨厌玄衣侯吗?”
赵慕萧仰着头,点了点,“老爷爷,你知道?”
“当然,我当时就在京城平都。”
冯季怒道:“许子梦!”
“啊,从哪里说起呢?”
许子梦不管他,偏要说:“有了!大家是不是都以为,冯季辞官还乡是因为京城事繁,劳心劳神,思乡心切。错啦错啦!实际是他私德有亏,调戏歌女!”
“自诩正人君子、不近女色,却做出这种事来。京城议论纷纷,一向好颜面的他在京城待不下去啦,只得主动辞官。只可惜车马慢,消息闭塞难至,冯季好口才好文采,回乡这一路上,欺世盗名,轻而易举便颠倒了黑白。”
众声哗然,极其不可思议。
“胡言乱语!”
冯季死死地咬着牙关,见他故意扬高的声音吸引来了王府的仆从丫鬟,不由地汗流浃背。
“至于他为什么仇恨玄衣侯?因为那场宴饮,是玄衣侯设计,正是故意让他颜面扫地。”
赵慕萧认真地听着,点点头:“原来如此,难怪。”
许子梦道:“至于二人过节,其中渊源,又远了。冯季先生原是陈国的侍郎,后来陈国大势已去,他便密信投靠齐国,出卖故主。玄衣侯之父褚原将军看不惯贰臣此等做派,两人不合。子随父,玄衣侯与冯先生也不合。或许有其他原因,我便不知了。”
日头正毒,哪怕冯季坐在遮阴的首座,依然冒了满头大汗。方才慌乱不堪,他这会看上去倒是相当冷静了,道:“老夫不知你在胡说什么,虚妄之言,多听一字便是玷污耳朵。”
一派被泼了脏水却仍保持礼仪风度,清者自清的态度。
许子梦由衷道:“冯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极爱惜名声,也特别会塑造自己。这不,多年过去了,冯先生清高文雅,在灵州德高望重,玄衣侯便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祸害。万幸老头我当年得罪冯先生的程度颇轻,只被贬谪,逃过了一劫。”
冯季极力压抑被挑起的冲动,转而看向景王,语气中带着被冒犯的怒火与失望,说道:“景王爷,老夫年事已高,本打算就此不问世事。是王爷三顾茅庐求请授课,老夫感动才出山的。”
景王脸色难看,一时间知道这么多的事,深感混乱,“这……”
赵慕萧听冯季这段,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楼偷听到的话。
如此一来,他大概也明白了。
压根不是因为感动父亲三顾茅庐才出山的,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名声——即便到了灵州这种偏僻之地,也有王爷低首请求。
不愿意?他当然不愿意在景王府授课,毕竟景王无权无势,除了于名声锦上添花,其余毫无帮助。
赵慕萧蹙了蹙眉,直觉又没这么简单,但他一时半会毫无头绪。
又听冯季道:“王爷偏居灵州,无人问津,可老夫不曾怠慢。如今这便是王爷的待师之道吗?若如此,老夫愚钝浅薄,愧不敢再留景王府。”
俨然许子梦所言是污蔑。
景王不知该说什么,赵慕萧想了想,开口:“先生既然觉得这位老爷爷所说是假,不妨反驳。调戏歌女,可有其事?”
冯季冷笑,“是非自在我心,不必多言。”
许子梦在桌上站累了,坐下道:“他无法反驳。随便派个人去京城探查,就去朱雀街的平安酒楼,随便抓个小二,保管记得当年盛况。”
冯季脸色铁青。
其实结合他方才第一时间的反应,以及许子梦的成竹在胸,众人已经信了七八分,只是实在出乎意料。
冯季按捺愤怒,“世人蒙昧,倒不如隐居山林,花鸟作伴。这些年,老夫感念王爷礼贤之恩,今日失望透顶,只愿王爷日后平步青云,子嗣前程似锦,告辞!孙儿,我们走!”
听傻了的冯云瑞回神,连忙收拾东西。
“先生。”赵慕萧偏偏较劲,“先生是爱洁净之人,若脏水泼来,岂有不清洗之理?”
冯季听他这缓慢拖沓的声音,便觉两侧太阳穴跳得厉害,“那你想怎么样?”
赵慕萧拦在首案前,执拗道:“先生泼我母亲,还请道歉。”
景王妃一愣。
方才她给冯季端茶,正值对方震怒,反手摔了茶盏。景王妃手臂衣衫被溅湿,万幸是夏天,茶水温凉,而且茶盏碎片也没有伤及到肌肤。
赵慕萧心想,若是泼了自己,无妨。可若是欺他爹娘,赵慕萧却不容的。
冯季似乎听了笑话,“给一女子道歉?怎么可能!”
赵慕萧道:“那我便去买通灵州城的小乞丐和说书人,将先生的事迹传得满城皆知。”
“你!”冯季瞪大眼睛,“你!”
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蠢笨不堪的小瞎子,竟这般恶毒!
冯季被气得站都站不稳,怒火之下,不假思索便抓住桌上的竹简向赵慕萧砸去。
“萧萧!”
景王与景王妃大惊。
赵慕萧正要闪躲。
突然“砰”的一声,不知从哪而来的一颗石子竟破空而出,击中竹简,霎时间丝编断裂,竹简碎了一地。
繁叶簌簌,现出一白衣青年,身着圆领袍,脚踩皂靴,腰别洞箫。
如松挺拔,长身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