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柯却有点失神,转头看着王安妮笑起来:“安妮,明天陪我回姥姥家过年好么?”
王安妮一愣,旋即咧嘴笑起来:“好啊。”
王安妮觉得自己一定是触霉头触过头了,青红不分黑白颠倒居然要跟着邵柯回姥姥家过年?!一觉睡醒恍然大悟——那岂不是......见家长?
不行不行不行......王安妮脑袋摇成拨浪鼓。这剧情也发展太快了。
转而又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背信弃义有违她老王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守身家训,又看和邵柯约定的时间要到了,莫可奈何只得洗漱打扮一番,上路。
邵柯倒是格外的心情好,一路上话多起来,说姥姥待人很和善,王安妮不用紧张云云。王安妮一边点头称道,一边心里想的却是自家七大姑八大姨十八罗汉利益众生的架势,手心里一时间全是汗。
好在谜题很快就揭晓了。姥姥家竟然在有名的史家胡同的一处四合院里,一整处院落只有姥姥和姥姥身边的凤姨两个人。
“我姥爷生前是做古玩营生的,六十年代就走了,我姥姥家里在旧社会时比较富裕,从小习字作画,写得一手蜡枝墨梅,七十年代平反以后在首都艺术家协会里获得一席之地,开了几场画展,九十年代搬进这个四合院,一直深居简出的,近几年新来的一些邻居都不认识她。不过我姥姥人很好的,就是一个人孤单了些,我得看店,也只能隔段时间来看望看望她老人家,今天你来,她一定很高兴。”
王安妮有些惊讶,竟没想过邵柯的姥姥原是这样身份的老艺术家,剧情从《情深深雨蒙蒙》急转直下变《金粉世家》。王安妮赶紧忙不迭地看看自己今天的妆面精致与否,着装得体与否。
邵柯好笑:“行了行了,我姥姥又不会吃了你!”
大年初三,皇城根下的清晨脱略清冷,人烟寥寥的老北京胡同里偶尔传来几句京味儿的问候,对王安妮来说有种熟悉的陌生感。跟着邵柯踏入四合院,场景跳入民国剧的走向,面目和善的凤姨拉着王安妮的手笑着领二人入正堂。院子里深邃宁静,新年里张贴着福喜,四围俱是井井有条,全是面前姥姥半个多世纪的随行丫鬟凤姨的杰作,不得不叫人赞叹老一辈人的温吞典雅。
大抵是邵柯的缘故,所有的门槛都换成了胶条平槛,院子里崎岖之处也僻了一条捷径,想来姥姥应是极疼爱邵柯这个外孙的。邵柯家事纷杂,想来于他而言,也算是一处避风之所。
千呼万唤始出来,姥姥真如书中所述“一双金莲儿,纤纤盈握,乌油油的发髻,松松的挽着”*,发髻虽算不上“乌油油”,但也绝对称得上根根立显一丝不苟。姥姥着织锦缎旗袍,翡翠珍珠都是几十年的老东西,皱纹是有的,却分外慈眉善目。
“姥姥新年好。”
“姥姥新年好。”
“欸,小柯来啦,是王小姐吧,新年好呀。”姥姥笑着款步走上来,给邵柯和王安妮手里各塞了一袋红包,不多不少,袋子用的是讲究的陈年红纸,一叠一粘手艺简单清爽,袋面上手书一个禧字,邵柯上面是个福,笔触温软精致,倒与邵柯极为相似。
王安妮有些年头没收过压岁钱了,猛地被姥姥一塞,还挺不好意思接的,转头求助邵柯,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姥姥上来握住王安妮的手,笑着对她左看右看,眼里满是喜爱:“你看我人老了,头一次见王小姐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跟小柯一样,礼轻情重,王小姐莫怪。”
王安妮赶紧也反握住姥姥:“姥姥您叫我安妮就成。您可别这么说,您是长辈,该是我孝敬您,我听邵柯说您喜欢古玩,我也不太懂,正好从朋友那儿弄了只手串,您看看喜不喜欢?”说着从包里掏出只蓝丝绒布袋,打开口捧给姥姥。
姥姥看王安妮倒是可爱,拿着手串在手里把玩了几下,笑眯眯地看王安妮:“喜欢,姥姥真喜欢,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真会做事,说话也好听。安妮,咱俩有眼缘,我越看你越觉得称心,来,到后面来,坐下跟姥姥聊聊。”
老屋子里温暖湿润,姥姥说话很慢很细,总是笑盈盈的,问了些王安妮的事情,大抵还是家门哪里、作何营生之类,王安妮都如实相报了。邵柯在旁边沏茶,动作比常人慢些,倒是节奏正好,凤姨偶尔给他搭把手。姥姥有时候不说话,只是在袅袅烟气后面笑看着王安妮,眼神温远深邃。
就这样茶言茶语到晌午,院子里冒了些日头,暖和起来。凤姨收拾东西下厨,摆了盖帘四个人围着桌子包饺子,都谑邵柯笨手笨脚,将人赶到堂屋里剪梅去了。
“安妮啊,你和小柯是怎么认识的?”姥姥把饺子馅细细铺在面皮上,圆圆展展的,好看的紧。
“啊,我和他呀,说来还挺巧的。”王安妮笑:“去年冬天我侄子放假,在邵柯店里捏泥,我二姨托我去接他,就认识了。”
姥姥笑起来:“巧,真巧,巧的好。”
“不过我俩那时候也就能称得上萍水相逢,后来是邵柯来找我做资产顾问我俩才熟络起来的,然后阴差阳错的他还帮了我好多忙,都是大忙,我都还不清,只能请他吃吃饭还点儿人情。”
姥姥掩嘴嗤嗤笑起来:“丫头你和小柯都是实在人,不过姥姥喜欢实在人,踏踏实实的。刚才你接压岁钱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姑娘,小柯没看错人。”
闻言王安妮脸一红,羞羞哒哒的没说话。
姥姥笑着顾自又铺开馅子,语气沉静绵长起来:“这些话,小柯原是交代我莫要跟你讲的。这些年,小柯一直都是初一回他父亲那里,初二来我这里,昨个儿突然打来电话说要陪个姑娘,我还欢喜这孩子这么多年终于要领姑娘回家了,他却说还是朋友,央我不要讲些男女之事让你尴尬了。”
王安妮咬唇沉吟。
“小柯他一直是这样,面子上看着大大咧咧的,和他的那些朋友们也大方不计较,其实里子里总顾虑别人,为别人考虑。小柯他妈妈,命薄身子差,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里那个难受。小柯那年才十六岁,突然就像长大了一样,整日陪着我照顾我,自己也不哭不闹,我就想这孩子以后准得让人心疼了。他爸爸作孽,病妻床前无忠夫,第二年就把外边的女人娶进了门,小柯小小年纪被送去外边念书,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聪明伶俐,成绩优异、人缘广泛,一个人在外面生活的有声有色的,一年回来看我几次,我本觉得这样也算,也算是对她妈妈有个交代。可没成想四年前......好好的一个孩子变成了这样......”姥姥哽咽,低头掩住口鼻,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失态。
王安妮心酸,擦干净手抚上姥姥的背,姥姥老了,背上骨头嶙峋,可她还是那么讲究,还是挺得笔直,唯有讲到邵柯,她终于哭弯了她的脊梁。
王安妮也有些鼻酸,帮姥姥擦干净脸上沾上的面粉,安慰她:“姥姥,邵柯的事我知道一些,他很有才华,以前真的挺为他惋惜的,可是他真的是一个很值得钦佩的人,他乐观看待很多东西,喜欢什么就尽情喜欢,从不要求收获或是回报,他教会了我很多道理,跟他在一起总是充满动力富于希望。姥姥,他身上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可他并没有一蹶不振,他真的很棒。”
姥姥破涕为笑,抬起头抚了抚王安妮的眉眼,温柔地看着她:“安妮,你不知道小柯这一年来变了多少,一定是为了你。”
王安妮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来,安妮,姥姥给你样东西。”
王安妮抬头,看到姥姥从斜襟里掏出一把翡翠贵妃镯,温润剔透。
姥姥拿起王安妮的小手,要将镯子带在她手上,那上面还有姥姥温暖的体温。
王安妮一愣,旋即想起来这把镯子不正是照片里邵柯的母亲手上那只?邵柯说,这镯子......是要传给他媳妇儿的......
王安妮下意识地手一缩,结结巴巴:“姥姥,这这......这太贵重了......我我......”
姥姥握着镯子一滞,抬起头与王安妮四目相对,一贯温润而泽:“这镯子是他姥爷年轻时下南洋带回来的,算是我和他的定情信物,后来我们的女儿大了就传给了她,说是等邵柯以后有了妻室,再把这镯子传下去,可惜他妈去得早,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了。”
王安妮紧张:“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姥姥一笑,握起王安妮的手:“安妮你莫要紧张,今天这些话我虽同你讲,但我和小柯一样,并不强求。只是你和小柯到底是有缘分,他这么喜欢你,无论以后如何,在他心中,这镯子早就是你的了。你别有压力,这感情的事,讲求个愿意不愿意,他愿意喜欢你,就没强求过什么。”
王安妮沉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现下里心乱如麻,这镯子又太珍贵,她不能要,至少不能现在要。
姥姥将镯子包起来,放进王安妮手里:“这样吧。你先别戴着,也别让小柯知道,他要知道了,要怨我勉强了。你收好,什么时候你觉着对了,觉得成了,就戴上;若是我们家小柯果真没这个福份,你有了别的好的归宿,你再给我送回来怎么样?”
王安妮看推不掉,只好手上一紧,把镯子握进手心,低低应:“嗯。谢谢姥姥。”
姥姥眯眼笑,扶了扶王安妮的鬓角:“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