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恨爸么?和其他人。”哥不该被这样对待。没有人该被这样对待。
“恨过。”哥坦白,眉毛却舒展开,“不过很快就不恨了。人总是会跟自己和解的。”
“可他送你出国……”
“不是他,是我,我自己。”哥转头对我轻笑了一下,抬手拍拍我的肩膀,“转学美高是我妈在时我们就商量好的,一切都是在践行既定的计划而已。赴美留学,是我妈的心愿。”
哥把手伸到脑后枕着,望向窄窄的天花板,眸光疏落:“爸痛苦,他是很痛苦的,我也一样。两个痛苦的人在一起会令痛苦指数增长,”哥用手在空气中画出一道弧,落在纸上该是条劲健的指数函数曲线,“得分开。我得走,总要有人走的。得有人去离开。”
分开,才能活。
哥突然偏过头,望着我的眼睛微笑着说:“其实我挺感谢你妈妈的,秀芹阿姨她——救了爸爸。”
可我一直以为哥恨妈,恨妈和我夺走了爸,抢走了这个家。
“还有你,小柏,”哥像小时候那样揉乱我的头发,又马马虎虎地理好,“这些年我不在,谢谢你和秀芹阿姨帮我照顾爸。谢谢你们,真的。”
“可您也想爸的,对么?”不是不在,是不得不离开。
“可那是我的事,”出乎我意料,哥歪头过来笑看着我,竟有种放浪不羁地潇洒,“是我自己的事。
“爸呢,也有爸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你也有你自己的事,不是么?”
哥的话令我语塞。
他却没继续说下去,换了话题:“昨天你回学校不在,我和爸把鱼缸送走了。”
我诧异。大概几年前已经不记得了,爸在书房置放了一口鱼缸,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就坐在鱼缸前看鱼,或者发呆。他花很多功夫在鱼缸改装和用药上,金鱼却仍旧一缸一缸地死去,经常早上醒来去卫生间,爸就又在给小鱼举行“下水道葬”了。我和妈私下里觉得奇怪,养鱼似乎实在称不上爸的专长,但爸就这样养了死死了养地坚持了很多年。
“我想你应该早就发现了,爸恐怕不太适合养鱼。”哥摊手,有些无奈,“可惜了那一缸缸的小生命,希望它们走得不会太痛苦,下辈子投胎成更皮实点儿的生命形态。”
我恳切地猛点头。
“爸养鱼,是因为我。”哥叹气,又转调:“我养了一大缸可爱的小金鱼。”他举起双手比划,右臂只有光秃秃的半截,“爸觉得养了鱼就能增加点儿我俩之间的共同语言,他经常打电话问我器材方面的问题,偶尔也发图让我帮他看鱼病。他试图熟络一些,以此来达到实现某种心灵上的补偿的想法。”
“爸不擅长表达。”诚然,哥也很了解爸。
“但这其实是他自己的事。”哥耸肩,顾自摇着头,“我在外面,出了事故,他心有亏欠,我能理解。但这跟他没关系。他像在刻舟求剑,在错误的锚点上补破船。船能补好,但漏进来的水得一瓢一瓢地舀出去,湿了就是湿了,跟谁也没关系。我这次来,帮他把缸送走,这以后就不养鱼了。爸该放下了,不然生活都跟着陪葬,他身边的你们也别扭不是滋味儿,至少不该让小金鱼来埋单。”
“所以哥,这就是您这次回家住的原因么?”
“算是吧。算一个。其他的……好多事随着境遇、随着心境的变化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个事儿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建立有一定的时效性,补救是来不及的,所以小柏,”哥看向我,眼睛清亮如星群,“珍惜眼前人、眼前事儿,好好儿对待身边的人。”
“嗯!”
“我呢,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妮。”哥有些感慨,眼神有些朦胧,“离开之前的这段时光一定不会快乐的,不如分开。安妮肯定舍不得,那就我走,这样就能确保我们一直以来在一起的日子都是高兴开心的,安妮她啊,性格特好,痛痛快快儿的,顶多怨我一时半刻的,哄哄准儿就乐呵了。就当是中场休息,等明年我回来,续上,完完整整。有些缺儿我已经补不上了,但这个,我还是想尽力。以后不管是继往开来还是修修补补,我都会尽力而为。”
哥说着,就笑了。真好。
“哥,那个……我以后也想去伯克利,可是我没您那么聪明,也没得过什么拿得出手的奖,我……是不是申不上啊?”
“谁说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啊!哥给你改文书、找推荐信,准成!要儿偏巧儿那伯克利瞎了眼,没录你,咱就去MIT!”
“——?!”
第二天周五,下午没课。我中午一下课就赶回家里,发现爸以前的司机林叔叔也来了。爸待外人礼貌和气,林叔叔一直惦记着爸,虽然爸已经退休几年了,但林叔叔总还是隔三差五会带点儿自家的土特产来看看爸,爸也总会留他吃顿便饭。我和哥是林叔叔看着长大的,彼此之间都热络,吃完饭就留了林叔叔打扑克。四个人打双升,输家脸上贴纸条。
爸多好面子一人,由着哥往他鼻头上贴,哥笑得倍儿欢,乐得没了型儿。
周六那天降温,家里来了一群外国人。除了领头的一个穿灰西装的黑人比较绅士,其他的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三个站楼门儿,一个站家门口,还有一个在跟哥说话。爸没让妈招待茶水,本来闷坐在沙发上不吱声儿,后来干脆躲进书房里背着人抹泪。长这么大我只见过两次爸哭,两次都是为了哥。
哥进我屋收拾他寥寥无几的行李,指着书架上的相框问:“小柏,内照片儿能送我么?”
相框里是张挺怪的全家福,大概摄于我还在念中学时的某个夏天,哥从美国回来,我、爸、妈,还有哥。哥那时候头发都长到齐肩长了,拿一皮筋儿懒散地扎在后脖颈上。他个儿很高,衣服架子,样子酷酷的,笑起来很帅。爸看不惯,问起来却说老美剪头发太贵,省点儿钱回北京剪,于是转天儿胡同口儿就给理短了。也很帅,各有各的帅。
现在的哥也不差,照样还是很帅,他滑不溜手地抄起相框往双肩包里一塞,潇潇洒洒地挥手跟我道再见:“等明年我回来,咱们去拍新的。把你嫂子也叫上。”
这是我在这本纪伊国屋书店的日记本上写下的第一篇日记。未来还未来,开始在一切结束之后。
(邵柏日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