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魏九安被当众廷杖后,就休起了病假。
但他一直没回侍卫司,而是被白羽尘留在了偏殿。日子久了,坊间传闻,人人都说魏九安成了个废人,说此举实为圈禁。
魏九安且不以为然。他如今休了病假,正好得空,又不需伴驾。如此清闲自在,哪还有功夫搭理外头的流言蜚语?
但或许是因为伤口未愈的缘故,他前几日还病了一场,每日高烧,如今痊愈了也不打算做些什么,只是每日窝在偏殿睡觉,睡醒了就托人从侍卫司要些饭食。
朝堂上似乎有不少大事,以至于白羽尘都抽不开身去看他,只遣人送来了不少赏赐。
不过这些好东西落在魏九安眼里,便等价换成了金银,他只等着出了宫去卖钱,却没留意过瓷瓶上的鸳鸯纹样。
一日午后。
魏九安正窝在床上看书。平日里,这个时候他该去当差。但如今正好病假,也就不用顶着大太阳当差了。
他正看得投入,却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响。
魏九安抬起头,正好对上推门进来的白羽尘的视线。
白羽尘尴尬地一笑,道:“没想到啊……我还以为这个点儿你要睡一会儿。”
魏九安坐直了些许,道:“臣身上有伤,不能见礼,还请皇上恕罪。”
白羽尘立即道:“你好生歇着。”
魏九安颔首,道:“多谢皇上。”
白羽尘余光一瞥,看见桌案上堆着不少摆件药盒,仔细一瞧,却见堆着的几乎都是自己让人送来的赏赐。
白羽尘道:“这东西送来便是让你用的,怎么我看着盒子都不曾开过,可是用不惯?”
魏九安垂眸,道:“臣用不起好东西,又不敢辜负了皇上的心意,所以都放着。”
白羽尘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道:“不必这般拘束。”
随后笑问道:“难不成,我看着像个暴君?”
魏九安却是惶恐,道:“臣不敢。”
白羽尘笑道:“好啦,知道你不敢,你最是谨小慎微。我方才去找了几个侍卫聊天,听他们说,前几日是你生辰?”
魏九安莞尔,道:“多谢皇上记挂。正是臣被赐廷杖的那日。”
白羽尘的笑容一滞,随后似乎也想起了伤心事一般,道:“抱歉。”
魏九安起身,后背上的伤还没好透,他一动便牵扯伤口,疼得不行。
白羽尘也起身,连忙扶住他,道:“这是作甚?”
魏九安的胳膊被他扶住,有些不自在,轻轻抽回手,道:“是臣僭越了。”
白羽尘也抿抿唇,道:“我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更何况你的伤还没好。”
魏九安微微一笑,随后看向他,道:“皇上,你与世人说的,似乎有些不同。”
只是这轻飘飘一句话,却惹得帝王耳根通红,撇过头去不再看他,生怕露了破绽。
白羽尘掩唇咳了两声,道:“我让御膳房备了些补品,待会儿端过来,你多少吃些。”
魏九安道:“多谢皇上。”
话音刚落,宫人端上来一碗鱼汤,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熬好。
魏九安接过鱼汤,颔首致谢。
白羽尘犹豫片刻,才道:“用不用我帮你?胳膊上的伤好了吗?”
魏九安盛起一勺汤,吹了吹,抿了一小口,道:“谢皇上关怀,臣……我的胳膊早就好了,不敢劳烦皇上。”
白羽尘微微笑道:“合不合胃口啊?若是喜欢,我多让御膳房做些给你送来。”
魏九安也笑,道:“很好。多谢。”
白羽尘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拘谨,抿了抿唇,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还是自在些好。”
魏九安刚想开口,就听站在一旁的安烬笑道:“魏侍卫好福气。这鱼可是皇上亲自挑的,从尚食司选了最肥的一条,拿来给您补身子。”
白羽尘回头,埋怨道:“这些事说了做什么?子矜还在养伤,让他知道这些作甚?”
安烬立刻请罪,道:“奴才知错了,还请皇上恕罪。”
白羽尘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安烬退出去后,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彼此都默契地不说话,一个垂眸敛目不再多言,一个搅动鱼汤阖了眼帘。
还是魏九安先开口打破了僵局,道:“皇上为我做这些,是为什么?”
有三个字梗在白羽尘喉咙里,死活说不出,只好换了个说法:“你毕竟……是因为我才伤成这样。”
魏九安轻笑一声,道:“恐怕不止吧?”
白羽尘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道:“魏侍卫觉得还有什么?”
魏九安放下鱼汤,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拢了拢,道:“皇上可曾听过‘分桃之爱’的典故?”
白羽尘年少时读名家典籍或者谋略书籍偏多,这一类型的,他几乎不看。就算看了,也早就抛之脑后,只当是一笑。
魏九安见他久久未言,便给他讲了起来,道:“春秋战国之时,晋国人士弥子瑕去到卫国,使得卫灵公一见倾心。后来,弥子瑕得知其母急病,无暇顾及礼数,便乘了卫灵公的车驾前去探望母亲。次日,卫灵公得知此事,听了弥子瑕说明情况,不仅没有引得卫灵公勃然大怒,反而将其感动,认为弥子瑕孝顺母亲,大加赞赏。”
“之后,二人出游。卫灵公与弥子瑕去了一处桃园,弥子瑕将咬过一口的桃子分给卫灵公,卫灵公大喜,认为这便是弥子瑕对他的爱意。”
“然而,岁月匆匆。多年之后,弥子瑕容颜不复年少,逐渐衰老后,卫灵公便慢慢厌烦。回忆起当年的所谓‘赞美’与‘情爱’,却认为弥子瑕年少之举目无君上。色衰爱弛,终不成佳话。”
魏九安看着他,歪了歪头,道:“皇上不妨猜猜,这时候的弥子瑕如果再给卫灵公一个咬过的桃子,卫灵公还会不会觉得弥子瑕爱他爱得深切?”
白羽尘没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魏九安哈哈一笑,摇头,道:“再也不会了。弥子瑕最后的结局我并不知晓,不过,没了君主庇护,他还能在那个乱世活多久?”
白羽尘道:“你是怕我也似卫灵公?”
魏九安道:“不敢。我不敢妄言,也不敢随意相信身为君王之人能一生只对一人真情实意。皇上坐拥四海,有太多人争着抢着要凑到您身边,您自然是随意了。但如若我也这般,万一赌错了,我也会如同弥子瑕一般再无退路。”
“所以,皇上是把我当男宠,还是真正的爱人?”
白羽尘开口,道:“你不信我也正常,毕竟你我刚相识还没几日。”
魏九安道:“皇上错了,我如今谁都不敢相信。”
白羽尘笑了笑,道:“我能理解,你是逃荒而来,自然不会轻信旁人。不如这样吧,你就权当我没有那般心思,就当我是心疼你的伤势,才送来鱼汤。若是实在不愿,我让人把汤倒了也是。都无妨的。”
魏九安又一次垂下眼帘,道:“我有些困了,不愿殿前失仪,请皇上先去处理政务吧,待我几日后当差,再去谢过皇上的恩典。”
随后,似乎怕白羽尘多想,他又一笑,道:“皇上放心,我还没定下心好好想以后的事。不过,在我想的这段时间内,皇上在我心里,依旧是我相见恨晚的知音。”
白羽尘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便走了。
刚出了偏殿的门,白羽尘眼眶便红了。
或许是这次不一样了吧。他心里想。
他从小就是皇长子,有太后和各位长辈庇护,之后又入主东宫,可谓身份高贵。这般说来,几乎从来没有人敢忤逆他。
但他心里还是一片荒芜,没心悦的人,日子枯燥得要命。
如今,这片沙漠上刚刚抽出了一小株嫩芽,却又不得已暂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