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羌摇头,道:“不敢。陆大人是湘亲王的人,自然没人敢去害亲王的门下客。”
魏九安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酉时。
谢羌回了长生殿,魏九安一个人躺在床上,闭着眼小憩,但睡得也不安稳。
一阵脚步声传开,伴随着几人的交谈声。
即使那人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魏九安还是能听出是白羽尘进了屋。
白羽尘轻声问方才侍奉的太监:“方才朕走后,他醒了没有?”
小太监道:“禀皇上,魏大人不光是醒了,还让奴才去请了谢侍卫。”
白羽尘点了点头,坐在榻边,握住魏九安的手,微微蹙眉,道:“这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随后瞥向小太监,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小太监吓得立刻跪下,叩首道:“奴才侍奉不周,还请皇上恕罪!”
白羽尘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小太监立刻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白羽尘看向魏九安,却见眼前人一笑。
魏九安睁开眼,道:“瞧你,同一个孩子凶什么?”
白羽尘撇撇嘴,面色不悦,道:“拿着宫里的俸禄,就该好好伺候。”
魏九安坐起来,轻声道:“多谢了,若不是你让暗卫司暗中调查,我恐怕就不是断一条腿那般简单了。”
白羽尘将他身上的被褥裹得紧了些,却口是心非地道:“知道我的好,就别寻死路。”
眼看着白羽尘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兰蕴连忙端上来一碗鸡汤,对白羽尘道:“皇上,奴婢刚命人熬了补身子的乌鸡汤。想来,魏大人也饿了,不如先用些鸡汤吧。”
说着,还给魏九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接话。
魏九安会意,看向白羽尘,道:“嗯嗯!”
白羽尘强忍着怒气,道:“让他自己喝。”
兰蕴一时无措,但还是将乌鸡汤端给了魏九安。
魏九安接过,一边喝着汤,一边偷偷瞄白羽尘。
白羽尘没看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羽尘从未对他发过脾气,这倒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有了怒气,真是……难以应对。
这般想着,他突然有些害怕。
其实不用猜也知道,他自然是因为魏九安自尽一事而愤怒。
若是因为这事,白羽尘开始冷落他、厌弃他,那便不好了。魏九安想着。
这样想着,身子却开始莫名颤抖,抖到端不住汤碗。
白羽尘这才看向他,眼中的怒气越来越盛,道:“怎么了?”
魏九安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道:“没事。”
白羽尘握住他的脚踝,微微用力一按。
魏九安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汤碗被他手里摔碎,碎片划伤了他的指腹,他却顾不得了。
兰蕴刚想上前来劝,便听见白羽尘道:“朕和魏卿的事,谁敢插嘴,便是僭越犯上。”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魏九安低下头。
白羽尘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魏九安轻声开口,道:“害怕。”
白羽尘嗤笑一声,道:“是吗?这世上还有能让你害怕的东西,真是难得。”
白羽尘继续问道:“你在怕我?”
魏九安蜷缩着身子,思索着还如何开口。
或许是思索的时间太长了,白羽尘等不了,直接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下,严肃而威严地道:“你在怕朕?”
魏九安抬眸,道:“不敢……”
白羽尘却掐住他的下巴,阴阳怪气地道:“魏大人好生英勇啊。”
魏九安见他气得不轻,连忙爬起来,跪在了床榻上,说起了官腔,道:“臣知错了。”
白羽尘固执地转过头去不看他。
魏九安抿唇,小心翼翼地抬头,道:“皇上还在生臣的气吗?”
白羽尘嗤笑一声,道:“我倒好奇了,多重要的东西能让你连命都不顾了?就为了史书上的两行字?就为了风骨二字?魏九安,你很厉害啊,你好厉害啊!”
下人们知道白羽尘是真的动了怒,连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魏九安也垂眸,道:“我也不想的……”
白羽尘冷笑,道:“你不想?你自尽的时候不是很干脆利落吗?”
他眯起眼睛,道:“魏九安,是不是我太宠着你了,才使得你忘了命有多重要、忘了痛苦的滋味了?”
话一出口,白羽尘就觉得自己说得太重了。
他刚要道歉,便见魏九安服了软,道:“臣自知犯下大罪,愿领一切责罚,请皇上休要动气……”
白羽尘站起身,回头看向他,又心疼又愤怒地道:“为什么啊……我待你不好吗?活下来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自尽?为什么要以死明志?”
魏九安感受到他的态度软了下来,膝行几步,抓住了他的衣袍,眼眶湿湿的,道:“王含将臣从大理寺拖到刑狱。期间,京中百姓人人都看见了臣的狼狈姿态。更何况,京中无人不知皇上宠爱臣,臣怕卑贱之躯给圣上蒙羞,再加上臣受了种种酷刑,本就不欲苟活于世,这才自尽……”
白羽尘叹了口气,伸出手擦去魏九安的泪水,道:“幸亏没有伤了要害……若是陈骁没有救活你,若是你真的死在我面前,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啊……”
魏九安见他似乎不再气恼了,也免了君臣称呼,道:“我只求一世清白,再不想其他。”
白羽尘猛地抱住他,哽咽道:“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我在院中抱着你的时候,你全身都是凉的,我真的以为你要死了……”
魏九安咳了两声,道:“抱歉……”
白羽尘将他搂进怀里,道:“日后不管有什么事,你都不许出现寻死的念头,知道没有?”
魏九安道:“若是以我一死,能换你再无烦恼,我愿死。”
白羽尘将他抱得更近。失而复得感觉实在不好受,他一刻也不想和魏九安分开,道:“罢了,罢了……”
白羽尘道:“刚才是不是划着手了?给我看看。”
魏九安抬起左手。白羽尘将他的手握紧了掌心,道:“疼不疼?”
魏九安摇了摇头,道:“你还生气吗?”
白羽尘看着他,满眼心疼,道:“我当然生气。我就该把你锁在圣辰宫里,哪里也不许你去。”
魏九安依偎在他怀里,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白羽尘低了头:“抱歉。我方才太着急了,话说重了些……”
这时,兰蕴很有眼力见地又呈上一碗汤。
白羽尘看向魏九安,温声询问:“还饿吗?”
魏九安点点头,道:“有点。”
白羽尘接过了汤,道:“我喂你吧。”
魏九安轻轻点头,在他怀里乖乖躺着,喝着他喂的汤。
不多时,汤喝完了。魏九安在他身上又一次合上了眼,白羽尘看着他,斟酌着开口:“子矜啊,方才陈骁跟我说,你这腿虽然治好了,但难免不落下病根,日后恐怕是……”
魏九安一听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心里也已经做了无数次准备:“我知道。不能骑射了是吧?”
白羽尘有些惊异,但也仅仅是一瞬,随后便恢复如常,干笑道:“你都知道了。”
魏九安也扯出一个笑,道:“我早就猜到了。不过也无妨,做不了武将,我就做一个文人雅士。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嘛,我还年轻,自然是哪一条路都可以试试。”
听了这话,白羽尘心里却酸酸的。
魏九安略微一动,眼睛便疼得不行,这倒也提醒了他。
魏九安想了想,道:“只是……还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白羽尘反倒不自在了,道:“你我之间怎么算求?你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办。”
魏九安垂眸,道:“我听闻陈郡王的母亲因殉葬而死,却一直未得追封,殿下一片孝心,也实在可怜。不知可否可以加以追封,也算告慰。”
白羽尘想了想,道:“按照祖制,自然应该追封。但是当年之事还有隐情。父皇老来得子,对白羽舒很是宠爱,连同着他的母亲也屡次被晋封。可是为了防止白羽舒和其母结交党羽,柳氏必须死。只有柳氏死了,才能保证她不会仗着恩宠贿赂百官。但是这种事,父皇自然做不得,就只能由宁太妃做。既然她做了,若是我再给了追封,岂不相当于昭告天下,柳氏死得冤枉?”
魏九安觉得有道理,但还是道:“可是陈郡王年幼,总让他跪在殿外也不好。若是因此,再让那些御史们说你对手足刻薄,那便更是不上算。”
白羽尘叹了口气,道:“所以啊……他想为他母妃求追封,但我又正好给不了。这事就僵持着了,没办法。”
魏九安想了想,还没说话,白羽尘就轻轻揽住他,给他盖上了被子,道:“好了,你好好休息,我陪着你。”
魏九安蜷缩在他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很幼稚又由衷地道:“回家真好。”
白羽尘顿了顿,只是一笑,并未言语。
又休息了一会儿,白羽尘便传了王含过来与魏九安对峙。
圣辰宫内。
进去后,王含直接跪下,重重叩首道:“臣王含叩见皇上,皇上万安。”
白羽尘翻阅着一本奏折,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轻轻“嗯”了一声。
白羽尘给安烬使了个眼色,安烬便懂事地吩咐宫人给魏九安也上了一杯温茶。
白羽尘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含,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朕听说,传旨太监去传口谕时,你和子矜都在刑狱,是吗?”
王含如实道:“回皇上,是。”
白羽尘道:“那你是去做什么呢?”
王含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沉默,斟酌字句。
王含本想扯个慌来骗骗他,但却听见端坐在主位的白羽尘道:“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话,欺君罔上的罪名若是定下来,那你就别想活着出圣辰宫了。”
白羽尘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复。
片刻后,王含才小心翼翼地道:“臣是带着口供去的,让魏九安签字画押。”
白羽尘笑了笑,道:“哦,带着口供去的?不过,朕怎么记得,历朝历代的案件都是由刑狱里的狱卒记录下犯人的口供,之后再由本人签字的?怎么王大人你还能提前拿着口供去?嘶……是朕记错了?”
须臾,白羽尘接着道:“还是说,御史台已经独断专权到连新规矩都不屑于让朕知道了?”
王含立即叩首,道:“还请皇上恕罪!口供是臣拟的,但臣也是为了皇上能够肃清官场,不让此奸佞为祸朝野。”
白羽尘道:“把那份‘口供’给朕看看。”
王含深知皇命难违,只能双手呈上了那份“口供”,由安烬转交,送到了白羽尘手里。
白羽尘低头看着“口供”,越看脸色越阴沉,直到双手都紧紧捏住了那薄薄一张纸。
片刻后,白羽尘看向魏九安,道:“子矜,这些是不是你说的?”
魏九安立马起身跪下,道:“非臣所言。还请皇上明察。”
白羽尘朝他温柔一笑,道:“没事,我自然信你。快起来,地上凉。”
说罢,将自己方才翻看的奏折扔在王含身边,道:“写的倒是滴水不漏,只是朕早看过另一版,这份似乎更真,你也看看,是不是啊?”
王含弯下腰,捡起那本奏折,颤抖着手看完后,又连忙道:“皇上明察啊!臣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万万不敢欺瞒皇上啊!”
白羽尘似笑非笑地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话全部可信,朕的暗卫司尽是捏造是非之徒?”
暗卫司是白珩留下的爪牙,只听命于历代君主。暗中行事,血洗朝堂。
这般说来,向暗卫司论罪,自然也就是忤逆君王。
王含后背冒出一层冷汗,连连叩首道:“臣绝无此意啊!皇上,臣或许是……臣或许是误会了魏大人,臣知罪了,臣再不敢妄下定论了!”
说罢,王含朝着魏九安行了礼,道:“魏大人宽厚,还请魏大人原谅下官听信谣言、作了伪证,下官向魏大人赔礼谢罪,请魏大人原谅。”
白羽尘也看着魏九安,等着他开口。
魏九安起身,腿伤没好,还有些站不稳,谢羌立即上前扶住他,才叫他没摔了。
魏九安作揖道:“皇上,臣认为,这桩案子结了就好,臣未曾受了冤屈,便已经知足。至于王大人,臣尚不太懂官场该如何处理,所以还要请皇上定夺。”
白羽尘道:“你先坐下。”
随后看着王含,道:“王含构陷忠良、冤害同僚、不忠不义,拉出去廷杖五十,吏部记档,永不升迁。”
仿佛一记重拳落在王含胸口,直到他被侍卫拉下去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白羽尘。
王含后知后觉,才想起来求饶:“皇上恕罪啊!臣如今这般年岁,若是不能升迁就是要臣的命啊!臣又该如何为国效忠啊!”
白羽尘喝了口茶,道:“你构陷当朝摄政王,就没想过万一没查出事情原委,你要的是他的命?”
一口茶咽下去,白羽尘将茶盏放下,杯盏与杯托碰出一声脆响:“朕素来听闻朝堂之上党派相争常常斗个你死我活,不过呢,若是没有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就不要随意听了人家的蛊惑而入局。反正人家不用赌上身家性命,你不过是个引子。”
王含被拖下去后,安烬上前一步,道:“皇上,恕奴才多嘴一句,这案子毕竟牵连了多位大人,只处置王含一个的话,恐怕不足以杀鸡儆猴。”
白羽尘却笑道:“这时候一窝打尽可不上算,宋楠的胆子还要再养一养,日后才好诛连更广。”
若想大权在握,宋楠的死也不算什么,若是能利用宋楠把幕后宗亲都引出来,才是上策。正因如此,宋楠还有用。
很好,此事也算有了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