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五年五月廿八。
到了初夏,魏九安便更懒得动弹了。反正现下他只需要陪白羽尘演戏就是,除了一些京中政敌的动作他需要留心以外,也没有别的公务送到长生殿了。
这些日子韩辰也不负他和白羽尘所托,一直在努力弹劾魏九安,早中晚各一本奏折。起初还算正经,后来实在没的可编了,就开始放手挑刺——
“顺阳四年二月十六,魏九安见到同僚陆明泽后没有行常礼。”
“顺阳四年三月初八,大婚之后魏九安没有去长生殿给太祖皇帝上香祭拜。”
“顺阳四年六月十二,魏九安在长生殿喂鱼时喂的太多,将御赐的锦鲤撑死了。”
“顺阳四年七月十九,魏九安在万寿节晚宴后踩死了苏池畔的一只蜗牛。”
“……”诸如此类。
谢羌不在,他也有些无聊。白羽尘知道后,索性将兰蕴拨到了长生殿侍奉。
虽说俸禄少了些,但兰蕴也清闲了不少,最大的工作量也就是陪魏九安喂喂鱼、搬搬花草,但比较折腾人。
午后。
该说不说,长生殿小厨房的饭菜还是很好吃的。
只是中午魏九安非要亲自下厨,兰蕴本来很期待,觉得他体谅下人。结果当她看见魏九安端着一盘黑炭一样的炒芹菜之后,还是有些不敢吃了。
看见她为难,魏九安先吃了一口,未见神色有异,他还笑道:“吃一口吧,之前皇上吃了都说好。”
兰蕴干笑两声,道:“他可能是爱屋及乌吧。哈哈,哈哈哈。”
毕竟是自己的上司,兰蕴还是强忍着不适吃了下去。
这一口芹菜的威力相当大,以至于她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
魏九安笑眯眯地道:“如何?”
兰蕴很是违心地竖起大拇指:“特别好吃!”
魏九安开开心心地开始哼小曲儿。
兰蕴:“……”
二人还没高兴多久,便见门口进来个眼生的小太监。
魏九安眯了眯眼,问道:“这位公公是……?”
小太监似乎很惶恐,吓得跪下道:“奴才……奴才是圣辰宫的人。皇上午膳后起了高热,请您立即过去一趟。”
魏九安心下一惊,道:“太医去了吗?湘王在不在?他是不是又喝了危及身心的药?”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小太监问蒙了,他没回应,只自顾自地道:“奴才不是近身侍奉的人,这怎么会知道?反正现在皇上急召您过去呢,晚了可不好。”
魏九安给兰蕴使了个眼色,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兰蕴会意,上前一步,笑道:“这位公公,我也是御前的宫女,不知可否容我先去调查一番,再做打算?”
说着,她还不忘往那小太监手中塞了几块碎银,道:“这是魏大人和我的一点心意,就当请您喝茶。”
小太监没收银子,只是干笑道:“大人,事不宜迟,您还是快去吧,若是再拖延,奴才可就不能保证御前的人还这般客气了。”
魏九安和兰蕴本想先去调查白羽尘的行踪的,若是他真的在圣辰宫、真的突发急症,再去也不迟,但如若不然,那便是羊入虎口。
但是这小太监一直阻拦,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魏九安深吸一口气,道:“谁派你来的?”
小太监不假思索地道:“皇上啊。”
魏九安嗤笑一声,心下有了定论。
若是白羽尘真的像那晚一样病重,肯定不会派人来通知魏九安。一则是怕他担心,二则是怕过了病气给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二人要演一场离心的戏,现在正是让政敌放松警惕的关键时期,白羽尘现在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断然不会为了一己之身而直接召见魏九安,这不亚于前功尽弃。
魏九安心下了然,直到这次不是什么好事,便直接道:“那便劳你转告,我今日腿上的伤复发了,也疼难忍,去不了。”
小太监也不装了,挺直了脊背,脸上的惶恐尽数消散,道:“大人不去也无妨,只是听闻您的外祖母易老夫人几日要入宫,若是您不肯去,我们主子也不能保证老夫人的安危喽。”
魏九安顺势问道:“你不是御前的人?”
小太监笑道:“奴才是哪里的人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您到底去不去。”
魏九安知道这回说什么都不该去,但是易老夫人下午确实要入宫,若是老夫人一把年纪因为他而被陷害,魏九安自然不安。
兰蕴看向他,有些犹豫地道:“大人去吗?”
魏九安深吸一口气,道:“罢了。我外祖母下午要入宫,我敢不去吗?”
兰蕴想了想,对魏九安道:“那奴婢在长生殿等着,若有不测,也好应对。”
魏九安刚要点头,小太监便道:“兰姑娘本该是阖宫上下最清醒的人啊。如今长生殿只剩您和魏大人了,若是他独自一人前去,一个随侍的下人都没有,那该叫人如何揣测啊?”
魏九安似乎想到了什么,对兰蕴道:“你陪我去吧,若是留你一个人在殿中的话,无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危。”
兰蕴依旧忧心忡忡,但还是同意了。
圣辰宫。
魏九安刚迈进正门的门槛,一抬眸,果然看到了自己想到的那人——
宁太妃端坐在主位,垂眸吹着茶沫。她依旧珠翠满头,但这次,眼角眉梢间隐约能看出些许疲惫。
芳仪和姜研站在她的左右两侧,微笑着看向魏九安。
魏九安早就猜到了,所以也没有太过惊讶,而是走上前,很自然地行了礼。
宁太妃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魏九安,笑道:“别来无恙啊,魏二。”
魏九安道:“娘娘风采如旧。臣听闻皇上病重,特来侍疾。”
宁太妃和芳仪一同笑了起来。
宁太妃嗤笑道:“皇上眼下正在御书房面见宗亲。你以为他会愿意见你?”
兰蕴立刻察觉不对,刚转身要去搬救兵,姜研便先她一步关上了殿门,笑道:“姑娘要去哪儿啊?”
宁太妃抬手拿起了一个茶盏,扔在了地上。茶盏碎成了许多片尖利的瓷片,碎在魏九安膝前。
芳仪抬手,唤来了几位侍卫。
两位侍卫按住了魏九安,将他往前拖,迫使他跪在了碎瓷片上。
他的膝盖涌出血液,染红了下裳。魏九安疼得紧闭双眼,手也不由自主地握成拳。
两个侍卫更加用力,将他的肩膀往下压,瓷片嵌进皮肉里,再加上他右腿断过,自然痛不欲生。
兰蕴看见了他的痛苦,连忙要上去护着他。
姜研一甩拂尘,两个小太监押着她,不让她继续靠近。
宁太妃附身,抚摸着他的脸,微笑道:“魏大人前些日子在朝堂上变法,很威风嘛,多厉害呀。‘肃清吏治,固权保皇’,多么正义凛然呀。”
她的手渐渐扼住了魏九安的脖颈,道:“你一直都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狗,本宫知道的。可你去献媚讨好,为什么要与本宫的儿子过不去呢?”
魏九安逐渐有些喘不过气,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勉强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宁太妃松开了手,氧气涌入他的鼻腔,他也清醒了些许。
仔细一想,他主持的变法确实对宗亲权臣无益,宁太妃因此恨上他也正常。
魏九安跪伏在地上,咳了好几下,声线不稳,断断续续地道:“臣……臣是为了、江山社稷思量……”
宁太妃哈哈一笑,道:“江山社稷历来都是腐儒们党争的噱头,真正动兵戈的时候,谁还管什么江山大业!”
魏九安抬眸,道:“若是没有了乱臣贼子,自然没了动兵戈的时候。没有了那般动荡之时,也就能巩固江山社稷了。”
宁太妃眯着眼看向他,道:“好、好啊。你胆敢顶撞本宫。”
魏九安下意识道:“臣不敢。”
宁太妃似乎找到了他的把柄,微笑道:“你真是长本事了。只是本宫听闻你的外祖母下午要入宫面圣,你在此时顶撞本宫,是不是不合时宜啊?”
魏九安心下一惊,害怕宁太妃因对自己不满而迁怒老夫人。
可惜还没等到他请罪,宁太妃便道:“来人。”
姜研连忙走来,躬身道:“请娘娘吩咐。”
宁太妃摆弄着护甲,道:“他魏九安胆敢不敬本宫,本宫今日便行宫规,好好责罚这个不知尊卑礼仪的东西。”
姜研一甩拂尘,方才那两个侍卫立刻上前按住魏九安,静听宁太妃发落。
兰蕴看这架势不对,吓得连忙跪下,道:“娘娘三思!魏大人一向得皇上重用,若是皇上知道您如此行事,心中定然不满,更会伤了母子和谐啊!再说了,魏大人也是御前侍卫出身,在御前定然也有不少旧识,万一谁将今日之事私下传播,对您的声誉也不利啊!”
宁太妃只是瞥了她一眼,道:“本宫处置一个不懂尊卑的奴才,也轮得上你一个小小宫女插嘴?”
说罢,看向魏九安,嘲讽地笑道:“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侍卫啊?你且说来,哪朝的侍卫入过狱、断过腿啊?一个废人,安守本分也便是了,如此僭越犯上,你还真当自己成了主子吗?”
魏九安自知难逃一劫,为了自己的家人思量,只道:“臣听凭娘娘处置。只是臣的外祖母下午还要入宫,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她老人家。”
宁太妃不理睬,只道:“掌嘴。”
姜研会意,道:“奴才尚且不知要打多少下,还请娘娘示下。”
宁太妃道:“打到本宫说停为止。魏大人伶牙俐齿,也该磨合磨合。”
姜研眼珠一转,为了讨好宁太妃,抓了一把地上的碎瓷片,一手捏住魏九安的脸,手指卡在他后槽牙的位置,若他稍有违抗,便能直接压断他的牙齿。
魏九安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姜研便将碎瓷片塞进了他的嘴里,还微笑道:“大人一向骄傲不羁,能得太妃娘娘调.教,也是您的福气呢。”
说罢,半分思索的时间都不留给他,抬手便是重重的一巴掌扇了上去。
随着姜研的巴掌落下,瓷片在魏九安口中划破了他的口腔内壁,猩甜的血液在他的口腔中蔓延开来。
还不等他吐出碎瓷片,姜研便又是一巴掌扇了上去。
这一次力道更大,魏九安的脸颊已经有些红肿,耳畔嗡嗡作响,扰得他心烦意乱,只感知着疼痛,其余半点儿顾不上了。
兰蕴用力挣脱了按着她的两个太监,跪在宁太妃面前,拉住了宁太妃的衣裙,急得马上要落泪了似的,连连磕头道:“娘娘高抬贵手,饶了大人吧!奴婢求您了!大人自从出了刑狱,便落下了伤病,今日也只是为他自己辩解一二,娘娘饶过大人吧!”
宁太妃瞥了她一眼,道:“你本是皇帝身边的宫女,怎么突然开始为他求情了?”
兰蕴垂眸,道:“奴婢是皇上身边的人不假,可皇上将奴婢遣到长生殿伺候的时候亲口对奴婢说,无论如何也要护着魏大人。大人与皇上荣辱一体,奴婢与皇上的主仆一心,自然亦是相同的。还请娘娘高抬贵手!”
宁太妃听着清脆的巴掌声,摆了摆手,示意姜研停手。
姜研急忙让开,退到一旁侍候着。
两旁的侍卫也松开了按着魏九安的手。他弯下腰,蜷缩着吐出口中的瓷片,连带着将瓷片刮出的血也吐了出来。
他口腔内全是鲜血,脸颊也有些红肿,看上去倒是可怜。
圣辰宫的地毯一般一个月一换,他是知道的。若是将血吐在地上,白羽尘看见了定要怀疑。他便抬手捂着嘴,血液从指缝间淌出来,更加凄美。
宁太妃轻轻挑起魏九安的下巴,直到对上他的视线,才故作嗔怪地端详着他脸上的伤,对姜研道:“怎么下了这么重的手?”
姜研陪笑道:“竖子惹娘娘不悦,自当重罚。”
宁太妃用帕子轻轻擦拭着魏九安唇边的血液,微笑道:“皇帝如今病着,你可有什么法子?”
魏九安垂眸,忍着口中被瓷片划伤的疼痛,道:“臣不是太医,自然无法。”
宁太妃收回手,道:“本宫倒是有个好法子。听闻古时有个偏方,说是以人血入药,能让病患痊愈得更快。你一向自诩忠君,如今愿不愿意为了皇帝,献出你自己的血肉啊?”
魏九安震惊于她能说出这样的想法,还将其冠以忠君之名。
兰蕴也很震惊,连忙道:“还请娘娘三思!”
宁太妃抬脚踹向兰蕴,道:“本宫又没有同你说话,你乱插什么嘴?”
魏九安看向兰蕴,有些担忧,但还未等他开口,宁太妃便一巴掌扇在他侧脸上,道:“你也哑巴了?”
护甲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魏九安想起兰蕴方才为自己求情的模样,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古法偏方不可信,还请娘娘三思。
宁太妃挑眉,捏着他的下巴,道:“你这张嘴啊,还没有被打服吗?”
宁太妃咂咂嘴,道:“你啊,生了一幅好皮囊,也怨不得皇帝拿你当心肝儿似的宠着。只是你见事不明白——男宠就是男宠,就算死后能入宗庙、就算能承皇帝雨露恩泽,也是个下贱的身份。你以色侍君,就该想到会有皇帝厌恶你的这一天。”
魏九安心里还是欣慰的,宁太妃既然说了“厌弃”之事,也侧面证明了他和白羽尘演的那出戏还算成功,总不算白操劳一场。
宁太妃道:“如今皇帝不需要你侍奉在侧了,你也该尽一尽自己的心意,是不是啊?”
魏九安垂眸,道:“即使是娘娘真的要相信偏方而取臣的血,臣只能从命。但还请娘娘思量之余,不要因对臣的喜恶而迁怒兰蕴姑娘。”
顿了顿,又道:“以及臣的家人。”
宁太妃瞥了他一眼,道:“其实你也是个聪明人,只是愚忠。宋楠已经笼络过你了,只是没有实质的好处给你罢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待我儿事成,本宫许你王侯之位,可好?”
魏九安摇头,道:“即使瑜王真的取而代之,你以为他就能掌实权?”
须臾,他又道:“更何况,做反贼的臣子,还不如为正统而死,也算担得起一个‘忠’字。”
宁太妃拊掌,道:“好啊。”
说着,给芳仪试了个眼色。
芳仪自然明白,命人搬来了一把椅子。
姜研带着魏九安身旁的两个侍卫将他绑到了椅子上,上前抽出他腰间的佩刀,双手奉给宁太妃。
宁太妃扬了扬下巴,道:“既然他要求得个‘忠’字,本宫便成全了他。既然皇帝如今厌恶他,便用他的血来报答皇帝的恩宠吧。”
姜研躬身,转身后笑着朝魏九安走了过去,抽刀出鞘,道:“这把刀还是您入仕时,朝廷赐下来的,如今您用它来取血还恩,再好不过了。”
他翻过魏九安的左手,在他掌心下方的手腕处划开了一道口子,还用力按压了下他的伤口。
魏九安痛得闷哼一声,被生生划开皮肉的滋味固然不好受,以至于他的额头上流下汗珠,似乎也在诉说着他的痛苦。
与此同时,血涌出来,向下滴落。
芳仪将一个瓷碗放在了他的伤口下方,接住了这些鲜血。
魏九安抬眸,看向宁太妃,强忍着疼痛,还不忘道:“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臣的外祖母和兰蕴姑娘。”
宁太妃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道:“聒噪。”
芳仪会意,端起一旁下人呈上来的汤药,朝魏九安走去。
两侧侍卫按住他的肩膀,芳仪几乎是掰开了他的嘴用一把特制的勺子舀起了一勺汤药。
那勺子与众不同。它的边缘极薄,甚至到了锋利的地步,和刀片没什么区别。
芳仪用它舀起汤药送入魏九安口中,随后,拿着它用力地朝他的喉咙里捅去。
强烈的不适感传来,魏九安不断挣扎着,却也无济于事。他口中本就受了伤,如今又被施加这样的酷刑,自然疼痛难忍。
芳仪见他挣扎得厉害,索性也不用药勺了,直接将药灌进了他口中。
魏九安喉中像是哽着什么异物般,连连咳了好几下,将药与血一同吐了出来。
宁太妃看着他狼狈的模样,道:“接着灌。”
兰蕴看向她,泪眼朦胧,刚要求情,便听见宁太妃道:“魏九安舍出他那条贱命也要护着你和易夫人,你还是惜命吧。别逼本宫赶尽杀绝,届时对谁都不好。”
两个太监再一次按住了她,不让她动弹。
而另一边。芳仪又给魏九安灌下了一碗药,魏九安被呛得连连咳嗽,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他起初只认为是灌药时太过着急,才使得如此。可是过了许久,窒息感仍在,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这药叫断肠草,喝下后会让人窒息,若是剂量过大,也可致死。
但宁太妃不会真的杀了魏九安,毕竟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轻易对他动手,所以这碗药中断肠草的剂量并不多,并不会致死,但窒息感仍旧长久存在,更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