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九安大口喘着粗气,像是离了水的鱼儿般努力地呼吸着。但那把刀一般的勺子刚捅过他的喉咙,再加上方才掌嘴时碎瓷片在他的口腔里留下的伤口,使得他每一次张开嘴时涌入的空气都会让他痛苦万分。
起初他还能挣扎,只是麻绳绑着着他的手臂和身体,每次挣扎时左手小臂抬起,压着血管的麻绳就能把血液挤出来。渐渐地,他也发现了,挣扎没用,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他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液流淌出来,滴落在碗中。
伤口被扯得越来越大,流出的血也越来越多,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也没了力气喘息和挣扎。他像个失败者一般垂下了头颅,身体上的折磨使他越来越痛苦,更别提内心了——
宁太妃在芳仪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魏九安面前,故作遗憾地道:“听闻你外祖母未时初就要入宫了呢……”
她伸出一只手,抓着魏九安的头发,迫使他看着自己的脸和笑意:“你说,若是你外祖母看见,昔日风光的摄政王如今在我手下连条狗都不如,她会作何感想啊?”
由于窒息,魏九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呜咽着,发出几个音。
宁太妃从姜研手中接过魏九安的佩刀,抵在他的脸上,不断向下划,划到脖颈、划到小腹。
宁太妃的神情很是落寞地道:“若是能现在就了结了你,本宫心里才痛快啊。”
她质问般地道:“为什么要挡了我儿的路呢?”
她似乎已经想到了魏九安的回答,自顾自地笑道:“正统?谁掌权谁就是正统啊……你们这群庸臣口口声声说扶持正统,可本宫的儿子也是先帝所出,只差那一道圣旨,本宫的儿子便也可以是天子,也可以征战四方、也可以名垂青史啊……”
不知是不是魏九安看错了,他竟看到宁太妃的眼角闪烁着泪光。
泪水淌下来,她掐住魏九安的脖子,道:“若你死了该多好啊,若是天下的腐儒都死光了该多好啊!到那时候,本宫的儿子也可以培植嫡系,也可以自称为正统,也可以坐名堂、也可以掌国玺。本宫也可以被尊为太后,那将是何等的风光荣耀啊。”
她的儿子,也就是白羽熙。
可是白羽熙本就不是太祖立储时的候选人之一,更别提登基称帝。即使这次程榭谋反真的成功了,尊他为帝,他也只是再一次被世家将门架空,他的处境也会比白羽尘更加艰难。
更何况,谋反就是谋反,不忠就是不忠。
窒息感尚未褪去,魏九安说不出话,只是感受到刀刃划过他的皮肤,虽然没有划破,但这种紧张感一直持续着,他自然不好受。
魏九安嘴唇发白,血流得太多了,他也感觉全身没了力气,软绵绵的。
渐渐的,宁太妃的声音渐渐变小了,他的眼前也有些重影,继而逐渐发黑。
也正在这时,芳仪端起装着他的血的那个瓷碗,福了福身,道:“娘娘,若是继续放血的话,怕是会出人命了。”
宁太妃用帕子拭了拭泪,再抬头还是霸道模样,道:“给他松绑吧。”
兰蕴听此,连忙叩首道:“多谢娘娘饶恕大人!”
宁太妃却接着道:“把他拖到外面去,让下人们都看看,算是杀鸡儆猴了。”
姜研躬身道:“奴才明白了。”说罢,招呼着两位侍卫将他拖到了外面。
天阴下来了,甚至有时还能听见闷雷声。
魏九安四肢发软,早已无力反抗,便只能被他们扔在地上,随意耻笑。
不多时,下雨了。
起初只是小雨,直到后来越下越大。
雨水积在地上,浸透了魏九安的衣裳,灌进领口里,即使在夏日也有些寒凉。
过了一会儿,姜研走上前,对宁太妃道:“娘娘,易夫人来了,说要来圣辰宫面圣请安。”
宁太妃站在廊下,道:“那挺好啊。让她进来吧,顺便也看看她的孙儿。”
魏九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宁太妃和老夫人同处会出事。他咬了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向廊下膝行几步,几乎是有气无力地道:“娘娘,皇上、皇上并不在此处,外祖母很少入宫,恐冲撞了您……”
话还没说完,魏九安身后的侍卫一脚踹在他身上。他身形不稳,倒了下去。
侍卫们押着他,使他动弹不得。
宁太妃垂眸看向他,道:“你若是再敢多嘴,本宫便赐你一剂哑药,让你这辈子都开不了口。”
姜研颔首,出去通传了。
不多时,姜研领着老夫人和一位撑伞的易家家仆进了庭院。
老夫人笑容满面,穿着云锦制成的衣裙,套着一层纱衣,头上的钗环更是大气优雅,还戴着七十二颗珍珠串成的项链,远远一看便知富贵。
可刚一进门,她便看到了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的魏九安。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宁太妃。
宁太妃也正笑着看她,道:“夫人来早了些,皇上现在正在御书房召见宗亲呢,怕是不方便见你。”
她瞥了眼魏九安,道:“算起来,你们祖孙二人也许久不见了吧。正好今日见一见,不然怕是日后都没有机会了呢。”
老夫人是商人,地位本就低,与宁太妃的太妃之位简直没法相比。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娘娘说的是。”
随后又道:“民妇的孙儿在宫中受您照料,的确受益良多。”
这句话几乎是她咬着牙说出来的,老夫人平日里慈祥的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神色,却怕自己多说会连累魏九安,所以还是点到为止。
宁太妃笑道:“那是自然。这孩子出身低贱,父亲是乡野村夫不说,母亲还是个商贾之女。商人嘛,总归是一身的铜臭味,与世家大族出来的国之栋梁是没法比的,本宫自然要费心教导,才能让他不辜负皇帝的期望啊。”
老夫人扯出一个笑,道:“太妃娘娘出身将门,端庄大方。民妇与您无法相比,易家与程氏分别从商从政,自然也无法相较。”
宁太妃满意地点头,芳仪撑起伞,搀扶她走出廊下。宁太妃道:“想不到易夫人虽出身商贾,见事却如此明白,本宫真是敬佩夫人。”
说罢,狠狠踹了魏九安一脚,道:“你也学学,别总让本宫费口舌。”
这一脚正中魏九安的心口,再加上方才灌下的药还没有过药效,他脊背弯了下去,吐出一口瘀血,连连咳嗽。
老夫人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也十分着急。
她又轻蔑地道:“其实从商从政又有什么要紧?本宫的母家程氏重礼数,一直教导家中儿女,日后长大了定要为朝堂效力,忠君护国。只怕是穷乡僻壤出刁民,不懂这些道理而已。”
宁太妃轻笑道:“罢了罢了,男宠嘛,能学雀儿逗人一笑也就是了,至于什么家国大义、礼仪尊卑,不懂也无所谓。”
这下,老夫人彻底忍不了了。
她福了福身,先礼后兵,道:“从商从政确实不要紧,毕竟都是为朝廷效力。易家是皇商,民妇是当家大夫人,主持充盈国库粮草的琐碎事宜,自然不敢不懂规矩。同理,皇恩浩荡,民妇与娘娘自然同沐恩泽,理应为国效力。只是有一事民妇不懂,万望娘娘赐教。”
宁太妃听出她话中的讽刺,却还是问道:“什么?”
老夫人道:“听闻程家军骁勇善战,镇守边关数十载。可是民妇听闻,边关动荡多年,匪患更是四处作恶。程家军驻守边关,可外敌不曾来犯,反倒是匪患四起,却从未被剿干净过,这是为何?”
其实很简单。若是太平盛世,武将便不会被重用。所以,只有战争持续,将门才有话语权。正因如此,匪患才会除不尽。
宁太妃冷笑道:“你在怀疑程氏、觉得程家军对大梁不忠?”
其实这倒正合她的意。
易氏是皇商不假,但族中子弟也有做米粮生意的,例如易溟的父亲易醇,便是京中最大的米粮铺的掌柜。
若是到了必要时刻,易氏便会负责给禁军输送粮草。宁太妃也知道粮草的重要性,所以一直想加以笼络,让易氏为程家军送粮草,从而帮助程榭和白羽熙谋反。可老夫人自然向着自己的孙儿、也忠于朝廷,所以一直没有同意。当家的老夫人都不同意,更别提小辈了。
如果一个人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不要让那个人活下来,以免日后成为了自己的对立面,彼此都添堵。宁太妃就是这样想的。
更何况,粮草是大事,如果易家操纵市场,导致程家军粮草不足,也是个隐患。
那就干脆从源头解决——杀了那个掌权当家的。
这样的话即使易家不能为程氏所用,但至少没了主心骨,短时间内没了号召力,也就没了威胁。
大梁商政一体,自然两边都要费心思。
老夫人垂眸,道:“民妇不敢,只是斗胆求教而已。”
宁太妃却道:“易夫人好胆色。可惜枪打出头鸟,看不清形势对你自己是没有益处的,这样简单的道理,不需要本宫教导了吧?”
魏九安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生怕宁太妃一怒之下对老夫人做些什么,他被吓得连连求饶,道:“娘娘恕罪!外祖母不是那个意思!外祖母长年住在宫外,她不懂宫中规矩,不知者无罪啊!千错万错,请娘娘责罚臣一人!”
宁太妃抬手,道:“本宫刚才说什么来着?”
芳仪颔首,吩咐人去端来了一壶开水。
毕竟不能真的灌他哑药,不过让他受些苦楚还是可以的。
开水还冒着热气,若是生生灌到口中,不用想便知多么痛苦。可魏九安并没反抗。他只想着,若是宁太妃在他身上出了气,想来便不会再为难老夫人了。
滚烫的开水灌进他口中,烫得喉咙又疼又痒。
剧痛袭来,魏九安弯下腰,右眼不由自主地流了泪。他的喉咙似乎被烫伤了,疼痛不减分毫,像是有什么异物堵在喉咙里似的,很是难受。
他大口喘着粗气,血淌出来,滴落在地上和他的衣服上,更加惨烈。
芳仪尤嫌不足,再一次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将那壶开水灌了进去。
在拉扯间,他左手手腕上的伤口被撕扯开,血瞬间涌出一大片,染红了他的衣袖。
魏九安疼得喊出了声,但他的喉咙已经被开水灼伤,声音嘶哑。
老夫人在一旁看着,心中绞痛,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宁太妃便道:“本宫调.教一个不懂规矩的奴才罢了,易夫人也要多嘴吗?”
直到开水几乎都被灌了下去,魏九安已经没了力气,侍卫们松开了押着他的手,他的身子瘫软下去,跪伏在地上。
宁太妃看向老夫人,笑道:“您的好孙儿如今这幅模样,本宫见了才欢喜啊。”
姜研拎起魏九安的后脖领,将他拖到了宁太妃面前。
宁太妃一脚踩在了他左手的伤口上,用力碾了碾。
他面无血色,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只蹙着眉,身子都疼得蜷缩了起来。
雨还没停,淋得他全身都湿透了。
老夫人满脸心疼,懊恼自己为什么要与宁太妃硬碰硬,同时也道:“民妇与娘娘的言谈,何苦要牵连小辈!”
宁太妃哈哈一笑,道:“易夫人这时候怎么就着急了呢?”
宁太妃抬脚,对着魏九安的伤口又一次狠狠地踩了上去,道:“易夫人以下犯上,本宫本该责罚你。可是你的好孙儿一片孝心,本宫也不好辜负,不是吗?”
魏九安本想求宁太妃饶过老夫人,但还没说话,宁太妃便一脚踢在他身上,不再理会他。
老夫人看得实在难受,刚要求情,她身后的下人便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太妃娘娘,我们夫人好歹也是京中世家的夫人,魏大人也是朝中重臣,您今日这般折辱这二位,可曾将世家和朝臣放在眼里?”
那是个年轻的小生,正是因为年轻,所以意气用事,还在相信公正之说,才跳出来伸张正义。
可惜了,皇宫内廷,没有所谓的正义。
宁太妃挑眉,道:“你在指责本宫?”
老夫人怕此事牵连魏九安,吓得连忙跪下,道:“娘娘明鉴!家仆年少不懂事,绝非指责!”
宁太妃给姜研使了个眼色。
姜研会意,将魏九安的匕首藏在袖中,偷偷绕到了他们二人后方。
宁太妃冷笑一声,道:“家仆尚且如此,易夫人在背后也没少怨怼本宫吧?”
魏九安拉扯住宁太妃的衣角,咳出几口血,忍着喉咙的疼痛道:“娘娘饶过祖母吧……她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折磨,纵使娘娘有万般不满,还请降罪于臣一人……”
突然,姜研手持魏九安的佩刀,从背后刺入了那名家仆体内。
他还没来得及言语,刀便穿透了他的胸膛。
家仆倒了下去,那么下一个——就是老夫人。
魏九安惊恐地看向宁太妃,也顾不得伤口了,他连连叩首,道:“外祖母没有想过对您不敬!她只是为臣打抱不平,这诸般祸事都是因臣而起,娘娘饶她一命啊!”
他言辞恳切,身上的、口中里、喉咙中的伤口被撕裂,血蔓延在他的口腔中,装点了一番颜色。
魏九安几乎是将头砸向地面,没过一会儿,他额上便见了血,但他好似不知疼痛似的,依然要为老夫人求生路。
宁太妃看向他,微笑道:“这个时候想起来求情了呀。方才还铁骨铮铮的,怎么突然就求饶了呢。”
宁太妃瞥了老夫人一眼,如愿看到了老夫人脸上惊慌的神色,才继续道:“既然如此,本宫今日便赐死你,让他们都看看,本宫到底能不能杀你这样的一国重臣,如何?”
魏九安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臣谢娘娘隆恩。”
反正早晚也是会死的,还不如换老夫人活下来。
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这时,老夫人却忍不住了,急得直接喊出了声:“玄儿!”
与此同时,几乎是一瞬间,姜研直接出刀,再一次、从背后刺入了老夫人小腹的位置。
刀刃与血肉的摩擦声传来。魏九安用那把刀与人交锋过,怎么会听不出?他身子僵硬了一瞬,旋即,不由自主的有些颤抖。
他的刀,杀了他唯一的亲人。
魏九安僵硬地转过身。老夫人跪在地上,朝他伸出手,眼眶红着,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去。
佩刀贯穿了她的腹部,露出来的刀刃上满是鲜血,如果仔细看,还能看见那上面刻着一个“魏”字。
那是魏九安亲手刻上去的。
老夫人的呼吸加重,伸出去的手也有些颤抖。
姜研收刀,将它随手扔在了地上,继而谄媚地迎上来,扶着宁太妃。
老夫人瘫倒在了地上,血自她身下蔓延开,华服尽数换了颜色。
魏九安膝行几步,眼泪流淌出来,大颗大颗的落下来。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九安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似乎都被击垮,过往生命中万般不如意都融进了血泪里,一同流淌出来。
老夫人还吊着一口气,依然强撑着。
雨点砸在老夫人的脸上,混着她的泪水,一起坠入身下的血泊中。
老夫人颤抖地抬起手,抚摸上魏九安的脸颊,帮他擦去泪水。
“玄儿、玄儿乖,不要哭……”
宁太妃在姜研的搀扶下走向院外,笑道:“一命抵一命,也不错。”
后头撑伞的芳仪问道:“敢问娘娘要怎么处置魏二和兰蕴?”
宁太妃道:“找两个力气大的太监,把魏九安拖回圣辰宫,然后锁上门,不许太医进出,更不许有人送饭食。至于兰蕴,由她去吧。”
芳仪颔首,将伞递给姜研,便下去办了。
宁太妃走后,按着兰蕴的两个太监也松了手。
兰蕴的腿有点麻,但也听见了外面的声响,所以连忙跑了出来。
她跑过去,跪坐在魏九安身边。
魏九安近乎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呜咽着,手足无措。他知道老夫人救不回来了,也知道老夫人现在十分痛苦。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一只手捂住她的伤口,不让雨滴使她的身子寒凉。
兰蕴几欲开口,却不知如何安慰。
这时,她突然想到了白羽尘。
也对,她也是御前宫女,有手令,可以进入御书房,也可以将今日之事尽数禀告给白羽尘。
兰蕴思及此,连忙站起身,踉跄着朝门口跑去。
刚跑到门口,两位当差的侍卫拦住了她,道:“姑娘要去何处?”
兰蕴抹了把泪,道:“我有手令!我要去御书房向皇上禀告内廷之事。皇商夫人出事,尔等作为御前侍卫,若是不允许我通报,便是与歹人同罪!”
两位侍卫对视一眼,道:“没有太妃娘娘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在宫中放肆犯上,更不得惊扰圣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