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白羽尘要来的地方。
燕康帝当年起义,手上沾了不少将士的血,怕以后下了九泉还不能安息,就特意下令,奉先殿不光可以供奉白家先祖,也可以供奉各路神仙观音。
今日,这些仙人和先人成了白羽尘的寄托。
白羽尘关上大殿的门,殿里没有洒扫的宫人,反而能让白羽尘好好跟父皇说说话。
他一看,桌案上的牌位可真多啊。有燕康帝的,有程新燕的,还有祖母的。他突然想起,祖母也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了啊。
只见燕康帝的牌位上写着——梁太祖燕康,名白珩,字典川。
白羽尘好久没有过来看看父亲了,今日一见,心里还挺难受。
但是白羽尘没有立刻去拜一拜父亲,而是看向了殿中的一座座金身仙佛,撩袍跪在了垫子上。
他本也不信神佛鬼怪的,至少是没有像父亲那样信。
不过,为了魏九安,他怎么样都行。他只要一个消息,一个陈骁诊错、魏九安依旧康健的消息。
白羽尘拿了香火燃上,插在香炉里,随后虔诚地磕了几个头。
帝王之身本不该跪佛的,何况白羽尘还穿着绣龙的常服。
这在百姓眼里,算是大逆之举了,但是白羽尘顾不得了,只要能救魏九安,如何违背条律都不要紧。
条律,原也是燕康帝定的。
白羽尘的眼眶还红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道:“吾妻子矜,重病缠身,请仙者佛祖保佑,渡过此劫。”
是这样祈祷吗?他也没学过,但是他记得,当时母亲快要薨逝时,父亲在奉先殿站了一晚。
于是,他今日便学了父亲,但愿如此,能为魏九安攒来哪怕一点点的福气。
然而,许久,殿内依旧安静如初。
白羽尘早该想到的,神佛帮不了他了。
他突然崩溃了,砸了佛前供奉的果子和点心,哭喊道:“为什么啊?他是为了我杀尽权臣,他是为了我手染血腥,他是为了我废掉武艺,凭什么所有的报应都在他身上?他凭什么就不能活啊……”
他心底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在替魏九安鸣冤。
为什么?就因为他可以隐忍,就要将世上所有的苦难都给他,这是哪里的道理?
白羽尘哭得凄惨。
没有人渡他,佛也看不见他,佛只看见了王公贵族,而魏九安,只是草芥。
无痕的草芥,不配得到佛的庇护。
凭什么?
佛不渡他,白羽尘就砸了佛的贡品。
白羽尘再抬起头时,看见了神佛悲悯的眼神。
悲悯,好生悲悯。如此大义,为什么不能救救魏九安?为什么不能救救天下的穷苦百姓,为什么人世间还要哀鸿遍野?
因果轮回,报应不休。
鬼怪无眼,神佛无心。
这时,奉先殿的钟声响了。
神像后面走出一个和尚,双手合十,作怜悯状,道:“皇上杀宗亲和太妃的时候,想到今日了吗?”
白羽尘一怔,随后道:“他们要反朕!朕的叔伯兄弟、朕的养母要杀朕!朕若不除奸,岂不成了千古笑柄!”
和尚闭着眼,道:“原是如此。因果使然,皇上可以杀那些对您不忠之人。可是,睿王世子死在了摄政王手里。”
白羽尘咬牙切齿地道:“子矜未入仕之前是睿王府的护卫,睿王世子曾多番折辱他。依照你们所说的因果,他报复也不行吗?”
和尚道:“阿弥陀佛。那自然可以。只是,睿王世子削爵下狱,罪名是对皇上不忠,而不是对摄政王不敬。”
他睁开眼,道:“您若出手杀他,自然合乎命数。可是,杀他的是摄政王,这便是杀孽。”
白羽尘颤抖着唇,道:“可是,不都是一个死吗……”
和尚摇头,道:“非也非也。他与您的恩怨未了,又使得摄政王沾染了杀孽。理不清了。”
“众生博弈,皆是因果。”
白羽尘突然又蹲下身,一边流着泪,一边把被自己砸到地上的贡品捡起来,以及那些瓷器碎片,也被他捡起来一起放到了供桌上。
他不能不敬,他怕佛又会将更多的灾难施加到魏九安身上。
他再抬起头时,却没有看见那个和尚。
他没时间管和尚是谁了,又一次虔诚地双手合十,道:“白子谦在此起誓,愿折寿,换吾妻康健。”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若是真的不能信佛,那他就真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
白羽尘又道:“十年,二十年,乃至让我现在就死去,只要能让子矜平安喜乐,我都愿意。”
他长出一口气,道:“若能换他活,就让我折寿吧。”
然后,他又一次瞥见了父亲的牌位。
白羽尘踉跄着,跪在燕康帝的牌位前,伸手将它拿下来,抱在怀里。
白羽尘抽泣两声,道:“父皇,子矜活不成了……”
他一想到魏九安,就觉得如万蚁噬心般难受。
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总是能找到任何理由谴责他,灾星、奸佞、小人、魏贼、德不配位,这都是魏九安这十九年人生中所经历的。
他一心护着的百姓,现在在骂他啊。
这样如月光般皎洁的一个人,现在快被人拽下来了。
子矜再也不能真切地笑了。
他的太多都没有了,他的骑射之术、他的清誉、他的家人、以及他的名声,都没有了。
这样一想,魏九安好苦啊。
白羽尘都替他难受,为什么魏九安就要承受这些,为什么魏九安就活该被泼脏水。若是可以,他也希望魏九安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侍卫。
出了奉先殿后,白羽尘一路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天快要黑了,魏九安应该还睡着,他可太累了。
痨症、痨症、还是痨症……
白羽尘回去的路上,心里想的总是这个词,翻来覆去的想,想抛之脑后,但是舍不去。
他会清楚的记得魏九安所有的苦难,等魏九安真的没有了,他也会日夜难眠,日夜悔不当初。
若是当时让魏九安做个清闲的小官,也不至于此。
若是当时开战时让魏九安留在京城,估计也不会得痨症的。
谢羌回了长生殿偏殿休息,屋里的魏九安依旧睡着,白羽尘不愿进去,进去又哭,他不想让魏九安看见自己满脸泪痕的样子。
白羽尘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呆愣的看着地面,不知道想着什么。
他的心不再激烈跳动了,变得不再害怕,反而是麻木。
就像是刚被凌迟过,他的心和身体都没有死,只是麻木了。
仅此而已。
直到天变黑、极黑、渐亮。
白羽尘都没有挪动半步。
天微微亮时,魏九安醒了。
他没有看见白羽尘,便出去找他,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披上一件衣服。
魏九安轻轻推开门,看见了坐在台阶上背对着他的白羽尘。
魏九安轻轻走上前,温声道:“羽尘,怎么不进去?”
白羽尘拉住他的手,使劲揉眼睛,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哭的痕迹。道:“怕吵到你,没事,我又不困。”
魏九安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看他的眼睛,道:“眼睛怎么了?一直在揉,是不是进沙子了?我给你吹吹?”
白羽尘一手揽住他的肩膀,道:“没事,就是突然有点痒,现在没事了。”
沉默良久,魏九安道:“羽尘,明泽死了,韩大人死了,就连年粟将军也死了。”
白羽尘抱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道:“嗯,我知道。没事了,现在从边关回来,就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惨死了,我护着你,我也可以护着你的朋友了。”
魏九安眼眶微红,道:“羽尘,我有一次给你递奏折,没写信,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诉忠纸’。你还记得吗?”
白羽尘安抚着他,道:“我当然记得,你的所有事,我都记得呢。”
魏九安有些疑惑,道:“那你为何不疑我?我不写,按说应该被召回京才是,你没有这样做,为什么?难不成你真的一点疑心都没有?”
白羽尘感觉他身上凉,便把他抱得更紧了,道:“我不疑你,我的子矜征战沙场,不会有不臣之心的,再说了,我压根没想过与你有什么君臣之分。”
魏九安笑了笑,道:“那我现在微恙,你还不避着我?我现在骂名遍京城,你还要花费精力给我澄清,你这又是何必?”
白羽尘吻了下他的额头,耐心地道:“夫妻本是同林鸟,雪落满身也不嫌。我怎会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个极好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魏九安啧啧道:“你这话,我怎么还听过一个版本,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白羽尘笑了笑,道:“他们说的不对,你别信。”
魏九安安心地靠在他怀里,道:“羽尘,回家真好。”
白羽尘喃喃道:“是啊,回家真好……”
魏九安眨了眨眼睛,道:“这个家会一直在吧?”
白羽尘笑了笑,道:“会的,这个家,一直在。”
二人互相看着对方,看了好久,总是看不够。
过了一会儿,魏九安先笑道:“走吧,我想吃蒸虾了。”
白羽尘也笑,拉着他的手进了屋。
这样就好,一直这样就挺好,就当痨症是个梦吧,忘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