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堡之夜。最深最大的一进院子里,少主薛行半躺在一张榻上。坞主夫人从托盘里拾起一只剥了壳熟鸡蛋,裹着纱轻轻在儿子肿起的脸颊上滚动,心疼道:“我儿何曾受过这等苦楚!那究竟是些什么人?”
薛行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定是赵问那厮派来的细作,他说过让我们等着……哎哟!”
坞主夫人忙收了手,俯身细察伤口,拭泪道:“我儿怎能孤身一人前去查探,若有个三长两短,教阿娘怎么活!”
坞主薛克仁已恢复了不动声色的镇定,睥睨道:“妇人之见!阿行做得好,是阿父的好儿子!”他自分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阿行此番之所以单枪匹马拒绝援助,乃是出于和父亲一脉相承的傲气。
薛行得父亲认可,弯起嘴角,却又牵扯得面上作痛,咬牙切齿道:“二叔怎么还没回来?”
坞主夫人忙转头唤堂下跪着的一个部曲道:“阿平,你去看看。”薛克仁喝道:“给我跪着!”坞主夫人一怔,面色已不大自然,无言地继续给儿子滚鸡蛋。薛克仁将手里的茶吹了两口,忽然往地上一泼。
堂下,负责今日望楼值守的几个部曲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今天上午,梁县县尉赵问走后不久,少主便独自携带弩箭从东侧门出坞。临行前严令他们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包括坞主,否则割了他们每个人的舌头。少主一向狠厉无情,所以哪怕后来坞中闹得天翻地覆,阿平也只怕少主下一刻就回来说到做到,始终让弟兄们严守秘密。
直到少主被抬着回坞,望楼的几个兄弟皆被追责扭送,一直跪到现在。
“瞎了你们的狗眼!”薛克仁再次将茶连着茶盏摔了出去。碎片溅到恰恰进来的父子俩脚边,把薛徇吓了一跳。
薛克义调整出一个笑容,和蔼道:“阿行!二叔把那两个人给你带回来了。”
薛行顿时坐起来:“好,很好!其余人都死干净了没有?”薛克义只怕他还要眼见为实,不好虚报,委婉道:“二叔也斟酌许久,那总归是朝廷的人,我们不必给自己惹——”
薛行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二叔总不是将他们放了?”
薛克仁气血上涌,嘴角下垂的皱纹尽显鄙夷憎恶。然而当着子弟与部曲的面不便对亲弟弟发火,勉强克制住,不发一言,怫然拂袖进屋。
薛克义松了口气,命人将那两个人推上来:“阿行要的可是这两个人?”
穿褶衣的年轻人双腿已软,全赖两个子弟左右搀着。那娘子虽强自镇定,也不免面色苍白。薛行抿着薄唇,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子弟们忙将二人拖到榻前,按着跪在地上。
少主薛行从榻上一跃而起,抬起李方下颔,眼中浮起浓重的恨意,先将他踢翻在地,再揪起来,重重扇了他一掌。李方一声痛呼,嘴角缓缓渗出血来。薛行扭曲了面庞,咬牙道:“很痛吗?这就痛了吗?”举起手又挥了一掌。还要再扇,聿如蓦然道:“他先前只打了你一下!”
薛行这才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娘子:“你倒是记得很清楚。那你知不知道,我该怎么报答你?”聿如被按着动弹不得,眼见这个阴恻恻的少主在自己面前蹲下来:
“‘我们就靠他进去’!”他轻声复述着她的话,“我,青槐坞坞主之子,嫡长子!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利用的吗?你以为你是谁?!”
她直直与他对视,眼神里浸透了轻蔑。薛行猝然起身:“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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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蒲团上的老巫姑被窗缝外火把的光亮耀醒,深深皱纹一跳。
孝子薛行只怕打扰父亲,便将这两人押来坞中这个最偏僻的院落再行审问。他亦知巫姑居住于此,但和父亲一样,对族中这位据说能通神的老姑婆向来没多少敬畏之心,也不在乎扰她清梦。夜已深了,早过了就寝的时辰,薛克义父子仍困倦地随行。薛行还欲等薛克义走后再吩咐人把那四个漏网之鱼抓回来,便道:“二叔早些歇着罢,阿徇也回去。”
薛克义强打精神道:“不妨事。二叔和他们打过交道,知其秉性,能帮上些。”他实是担心这两人再提起薛衡,一定要自己在场。薛行不好回绝,只得命人先审。
薛徇向来早睡,连除夕守岁都熬不住,这时困得低头垂着眼皮,悄摸儿找个墙角歪着,在逼问、呵斥与那年轻人的哀嚎声中酣然入梦。嘈杂入梦,化为刀兵,梦中大伯踹门而入,和阿父好一场拼杀,他则与堂兄捉对儿较量。最终阿父打赢了大伯,他打赢了堂兄,阿父成了槐坞的坞主,他便成了新的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