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偏院,不真实的夜色里漂浮着坞主的灯笼,事态犹如翻下悬崖的马车。薛克义甚至掐了掐自己,可这荒谬的梦境牢不可破。
薛衡的阿娘就在他对面。薛衡失踪后,薛克义从来避着她,从来只让薛徇去劝她“不要担心”,去哄她“不得告诉坞主”,去传话说“阿衡就回来了——怎么可能那么快?要耐心”。今夜,如在梦中的薛克义第一次被迫直面金夫人。她拄着拐杖,朝他颤颤上前。
十六岁的金阿绣千山万水远嫁来槐坞,十八岁便守了寡。孤儿寡母在这个大家族的漩涡里尝尽悲辛,受尽倾轧,逐渐什么委屈都能咽下。金阿绣此生所求不多,只要母子相守,只盼阿衡快有出息,如此度过漫长又短暂的二十四年。她为人温柔,思虑简单,容易轻信,以至于阿衡不见的最初一段时日她还懵然。因为薛徇安抚她说阿衡没有丢,阿衡在替坞中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办完就回来。但她不能吱声。
于是她温顺地等。他们让她不作声,她就真的默不作声。哪怕耐心随着时间流逝一日日消磨,青丝尽白,她也相信只要能忍耐下去,阿衡也许明日就回来了。金阿绣忍了一辈子,这不算什么。后来坞中子弟时常背着她窃窃私语,那也不算什么,那些流言她一句也不信。
她一句也不信。即使无尽悲辛逐渐发酵冲昏了理智,仍念着薛克义答应过阿衡会回来。阿娘日日都在坞外等他。
直到今天上午,梁县县尉走后薛徇怕她回坞中闹事,将她关在望楼下的小屋里。金阿绣被关了一整天。人们好像又遗忘了她。没有人送饭,也没有人送水。捱到薄暮时分,阴差阳错,她亲耳听见薛克义和一行来客的对话:
-“本坞人人皆知薛衡失踪已久,遍寻无果。他纵担着什么大案……”
四十二岁的金阿绣举起树枝削成的拐杖,劈头盖脸向薛克义挥去,凄厉喊道:“还我阿衡!!——还我!我的阿衡!……”
薛克义忙不迭抬手去挡,薛克仁蹙眉道:“按住她!”两个子弟忙按住金夫人,夺了她的拐杖远远丢开。她今夜就是用这拐杖砸开了坞主薛克仁的院门。
“拉下去。——带阿平!”
金夫人被就近关进巫姑的小屋里。阿平战战兢兢上前来。薛克仁道:“你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遍!”
阿平连忙答:“是,是。去年十月廿四,仲公让我们夜半悄悄开门,不要吱声,放两辆马车出去,薛衡就驾着其中一辆。十一月十五子夜,两辆马车都回来了,可……可两辆车系在一起,那薛衡并不在车上。”
“未明缘由,如何可放?”
阿平颤道:“仲公说,说是奉坞主的命令派子弟外出秘密办事……”
薛克义一跳三丈高:“一派胡言!我何曾说过这话?我为什么要送薛衡出坞?何人可证?兄长,这定是小人要让我们兄弟阋墙,万不可轻信谗言!”
“克义,三年了。”薛克仁嘴角下垂的皱纹又深了些。“自从三年前你接待了洛阳来的那一行所谓贵客,难道不是年年都派人‘略表敬意’?”
薛克义魂飞天外:“兄——”薛克仁哂道:“你如此尽心侍奉,那贵人难道不曾给过你分毫回应?”
薛克义心口一窒,后退两步,忽然往后一倒。薛徇赶忙扶住。一院肃然。李方和聿如趁众人注意转移,暗中磨挣着束手的绳子。聿如边挣边着意听着。洛阳,瞻之怀之的过所上填的去处正是洛阳。可若是叔父派人来接,他去年才第一次出使来隋,怎会三年前就埋下这条线索?
坞主薛克仁见二弟面如死灰,不再逼问,背手走向薛行的坐榻。薛行忙侍候父亲坐下。
这两兄弟的性情大相径庭,处世之道也迥然不同:兄长严肃自守,倨傲自负,对官府豪强一视同仁地不给脸色;弟弟为人机变,总思量结交些权贵,万一将来时移世易,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三年前的一个大雪夜,望楼值守的部曲来报说渠外有人迷了路,请求投宿。那是一行从鄢陵回洛阳的客人。槐坞闭门谢客多年,薛克仁从不管这些陌生旅人的死活。然而薛克义听部曲说那些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便令人喊话问他们身份。这一问肃然起敬,瞒着兄长将贵客迎进自己院中,亲自奉茶嘘寒问暖。
贵客坐了一夜,天明便走了。相送时被薛克仁撞见,他冷冷一瞥,目中无人而去。薛克义悻悻送走了客人,攥紧手心里的地址。
此后,每年年关将近,薛克义都派亲信去洛阳孝敬些槐坞“土产”。没获什么好处,只图维系着关系。毕竟,这是他唯一一条伸向槐坞之外的触角。
薛克义常常觉得自己在等一个时机。这个时机将会向整个槐坞证明,他的见识才是对的,他比坞主更适合当坞主。可眼下他怕是没有等的时间了。心知身家性命就系于今夜,薛克义提起一口气颤声道:
“我的确每年派人向洛阳敬献些薄……备些土产。然而每次皆以坞主的名义奉上,要说回应,我从未要过他们给私人的半分回应;要说尽心,我薛克义一心所系,只为了我们槐坞百年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