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自己招招手:“坐。”
柳渡不明所以,拖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抹布放下。”顾虚白又道。
柳渡默默收回已自觉开始擦桌子的右手,将抹布整齐叠好,放在面前。
“我和你商量个事儿。”顾虚白一脸严肃,但显然这语气并不是商量的意思。
柳渡十分乖巧:“嗯。”
“以后,打扫卫生的工作,你负责屋外,我负责屋内。”
“啊?”
就这事啊……柳渡以为,他满脸认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心已提起了一半,却好似被捏住,又轻轻放下。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顾虚白又蹙眉,“我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会有负担。”
柳渡一愣,登时脸红到了耳根,慌张地摆手,道:“对不起,虚白兄。我没有这个意思。”
顾虚白面无表情,伸手拿走他面前的抹布:“那就这么定了。”
随即起身,走了两步,又顿下,转头道:“还有,说话不要那么客气。”
柳渡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娘教过他,要知恩图报。他便一直如此要求自己。开始流浪以后,他更是意识到,有些够不着的情,是不能心安理得承受的,否则就会化成债,倾轧回到自己身上。因此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对他们好,无论是养父母,还是其他人,他都是这样做的,他们显然也是受用的。
就算是法慈师父,柳渡也敏锐地感觉到,当自己一脸崇拜地听他絮叨,花时间陪他挖草种花的时候,师父便会格外高兴一些。
他便很习惯把自己放到那个令他心安的位置上去,这让他感到幸福,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但顾虚白却明确表示出,他不喜欢,甚至给他带来了麻烦。
他严厉地把柳渡从那个幸福的位置上赶了出去,明明救自己的人是他,悉心照顾自己的人也是他,却不由分说地将柳渡的善意拒之门外。柳渡当然知道,那些小恩小惠,相对救命之恩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但这是他目前仅有的,唯一能给的。他为此感到十分窘迫。
他仿佛被顾虚白悬置在了半空,不得不做却又不知如何去做,脚不点地,内心备受煎熬。
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偷偷观察了顾虚白一阵子,还是不得要领。那人不仅对自己,对方丈、对其他师傅也都淡淡。他无计可施,只好沉默。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那些空白他不允许柳渡用自己的方式填补,柳渡只好无措地任由这片尴尬的空白,恣意地将他淹没。
……
正月十五。
自这天一大早开始,寺里的香客便络绎不绝。前院香火袅袅,廊柱上系满了祈福的绦带。
慧澄、慧觉一脸兴奋,却也乖乖听方丈的话,认真做完一天的功课,就等着方丈准他们下山参加燃灯节。
江南各郡县正月十五,都有燃灯祈福的习俗,泗县也不例外。
前些年,海倭四处流窜,不时骚扰沿海各县,尤其是趁着年节,抢掠事件飙升,县令不得已下令取消了燃灯节。
直到建隆二十年,朝廷派兵平定倭寇,沿海局势才渐渐安稳,泗县才重新恢复这一节日。
慧澄、慧觉年纪小,去年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燃灯节的盛况。
数百条小舟,静静铺洒在无垠海面,每条船上都系着一盏河灯,微光摇曳,映得水波温柔起伏。
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平线,天空中腾起绚烂夺目的焰火,流光炸裂,璀璨如昼。
舟上的人将那灯盏放归大海,任星火般的光点逐浪漂远,而他们则从那星辰之中穿行,划向自己所爱之人。
天光与海色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在小小孩童心里留下了极为震撼的记忆。结束之后,仍是恋恋不舍,只得掰着手指,一遍遍数着来年。
这天,寺里事务较平时更多,法慈师父忙不过来,便拜托柳渡也搭把手。于是,他和顾虚白之间更是无话。
他数了数,从早到晚,统共就说了三句:“早啊”“我把外院打扫好了”“吃饭了”。后两句还是柳渡起的头。
下午,他们早早闭了寺门,下山进城。
泗县的码头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码头两侧的集市足足摆了几里,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糖葫芦晶莹剔透,烤扇贝的香气弥漫四周,捏糖人的师傅手极巧,片刻便塑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小猴。
小和尚们兴奋不已,看哪个都新奇,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央求着拉着师父们挤入人群。
柳渡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却也不好落单,正准备跟上去。顾虚白却极为自然地问道:“去坐船吗?”
这便是他们今日说的,第四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