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虚白默许了柳渡的无微不至。
柳渡很快乐,随着对顾虚白的观察和试探,他慢慢咂摸出了一些规律,如何不让他感到负担的前提下,对他好得恰到好处。比如,他读书的时候最好不要进屋打扰,便提前端个小炉子,煮了茶温着;他不喜甜,吃饭时候几乎不碰糯米类的食物,便给他在茶中加了几位养胃补气的药材,等等。
于是从最初的显山露水,逐渐变得不露痕迹。顾虚白意识到自己开始毫无知觉地接受这一切,而且有几日清晨困倦,竟冒出了“反正柳渡会打扫的要不再睡一会儿”的念头,顿觉十分惭愧。
翌日,柳渡正打算给腊梅换水,却发现清澈如新,显然是有人早就换过了,枝条上的花苞也不知何时绽开了一朵,莹白花瓣上还滚着一滴露珠。
山上无事,顾虚白又不像柳渡,不怎么喜欢和法慈方丈进山,大多数时间就窝在屋里读书。
他读书极杂,涉猎广泛,文史哲学、天文演算、地理志异,凡是能找到的,都翻阅一遍。书读完了,便让妹妹顾步青再送些上来。
这日,手边的书读到尽头,顾虚白内心泛起一丝空虚,目光游移片刻,落在了柳渡带来的三册《药经》上。
顾虚白原本只是随手翻翻,这一看,却大感意外——此书不仅记载药草功效,竟然还旁涉各地人文迁徙、地理变迁之事。柳渡还在书旁添注了不少笔记,或是一路行医的风闻轶事,或是沿途风土习惯,甚至还有些对书中所述内容提出了些质疑和推测,很是翔实生动。
柳渡回来收拾屋子时,见自己的书被摊开翻阅过,惊奇地问他:“虚白兄,你还对医书感兴趣啊?”
顾虚白很坦然:“有些内容看不太懂,但你在旁边的批注,很有意思。”想了想,又道:“你那些施治案例,倒是可以誊抄下来,单独成册”
柳渡顿时有些羞赧,挠了挠鼻尖:“也就是随手记的见闻罢了……没什么价值吧……”
他这一路行来,所诊治的大多是乡野贫民,病症虽然五花八门,但因拮据,许多人买不起好药,只能草草治了,并不能全然康复。他能做的,不过是尽量延缓病势,多少让人少受些折磨罢了。
顾虚白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道:“那些王公贵族自然是不缺医书的,但世间大多数人,不都是平民百姓吗?”
柳渡的耳根子很软,几乎要被说服了。
顾虚白却又淡淡补了一句:“还是说,你知道你写的字太丑,不方便示人。要么你求我,我帮你誊抄。”
柳渡:“……”
再给柳渡一百个心眼子,他也不可能真让顾虚白替他抄。只好自己吭哧吭哧地,咬着笔杆子,开始边回忆,边一笔一划地摘录。
这样一来,原本宽裕的时间变得紧巴巴了起来,柳渡不得不拒绝了两次法慈方丈的进山邀请,为此他还十分内疚,主动帮方丈料理起了花圃。
柳渡誊抄的时候,顾虚白就抱着书坐一旁,也不看他,只是隔三差五,把柳渡写好的几页拿来瞟一眼,挑出几个别字让他改了。
一晃过去大半月。
二月十四,春分。
白鹭寺忽然来了一位特殊访客,而且竟然是来探访顾虚白的。
“虚白!”人还未到,爽朗笑声已传了过来。
众人正在准备午膳,天气逐渐向暖,和煦无风,他们便搬了张圆台面,几条藤椅到院中。
顾虚白听到声音,转身相迎。
柳渡虽好奇,又不便当面打量,只是趁着端盘摆筷的工夫,偷偷张望。
只见来人面如星朗,身材颀长,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银丝勾勒流云暗纹,衣襟与袖口皆以细金线滚边,腰间缀着一枚雕工精致的白玉佩,手执一扇,径直踏入。
身后两名护卫般的男子,并未随行入内,而是无声地立在门外,隐入墙角阴影之中。
“纪兄,怎么这个时节有空到小南山来了?”顾虚白声音中透露着几分惊喜,迎上前去。
“父皇派我和纪璋南下祭祀钱塘,顺便体察民情。
“这不,啧,我来体察体察你这民情。”那青年男子半开玩笑,边用扇子亲昵敲了一记顾虚白的肩膀,“就是你们这山路真不好走,等我即位,一定要在这修一条康庄大道,能容纳四匹马并行。”
此人竟是当朝太子纪珩。柳渡此前已差点被顾虚白的家世惊掉下巴,这回见到活的太子殿下,而且神态举止同顾虚白如此亲近,仍一时难以回神。
纪珩闻见饭香,倒是老实不客气,笑嘻嘻地便要蹭饭:“你们白鹭寺香火不旺,吃食倒是不错,真香。”
顾虚白哭笑不得:“也就您这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太子爷,看得上这粗茶淡饭。”
纪珩被噎了一句,却也不恼,理直气壮反驳道:“就你们这些修行之人不食人间烟火呗。我等凡夫俗子,也就这点儿念想。”便兀自走进院中。
法慈方丈见到他来,十分高兴,慧澄、慧觉更是亲亲热热地抱住他的袖子,唤他纪哥哥。看起来,太子像是常来这寺里的样子,只有柳渡面生,纪珩便多瞧了两眼。
纪珩方才进寺门的时候,就眼尖瞥见了柳渡。此时近看,更是眼前一亮。
柳渡一袭深色短缁衣,袖口束紧,腿上缠着绑腿,身形劲瘦。皮肤因常年在山野奔走而显出健康的麦色,头发随意在发尾处挽了一条碧色发带。
他眼形似柳叶般狭长,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眸中三分怯意、七分执拗,灵动中又藏了些憨气。纪珩见多了胭脂俗粉,这般天然未经雕琢的青年,实属上品——便起生了心思:“这位小友看着眼生,来坐我边上。不知敢问是哪家的后生?”
柳渡恭敬落座,不敢怠慢,拎过茶壶给他斟茶,一面答道:“回太子殿下,在下本名柳渡,自邛县来。前些日子在小南山迷了路,多亏虚白兄相救,便暂且在这儿借住。”
纪珩接过茶盏,似是不经意地轻抚过柳渡的指尖,笑道:“别这么生分,咱们也算半个同乡,唤我纪珩就行。
“柳,渡,这名字有意思,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雅!”
随即微抿了一口茶,又赞:“这茶也别出心裁,竟带着几分淡淡的香气。”
“加了几瓣梨花,和龙井相配,能去掉些苦涩。”柳渡见这太子殿下竟毫无架子,心下稍稍放松了些。
纪珩眼尾微挑,若有似无地打量柳渡,待柳渡回眸,又极自然地移开目光,夸赞道:“柳渡小友品味真好,今日能和你相识,实在是缘分,也是纪某的荣幸。”
纪珩混迹情场多年,这般以退为进之招数,简直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