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一转,却发现那池边还有一人。
顾虚白亦难以入睡,倚坐在水边回廊上,身影静默,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的左腿随意搁在长凳上,手里松松地执着一根枯枝,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池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游鱼受惊,倏地散开,在水中拖出一道弧形的涟漪,顷刻又归于平静。
柳渡静立,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向他走去。
他原本想好了诸多可以开启的话题,关于李泱夫人的病情,安慰他顾尚书和夫人都会没事的等等,行至近前,却又什么都不想提了。
顾虚白眼睫低垂,他早就听到了柳渡的脚步声,却也并未抬眼,看起来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疲惫。
他的眼睫本就很长,柳渡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被救的那次——便发现了,竟比一般女子都长些。如果凑得足够近,甚至能察觉到似是不耐烦、又有些不安似的轻微翕动。
柳渡抬腿跨过长椅,面朝池塘,和他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柳渡缓缓开口:“我之前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没了,不完全是真的。”
顾虚白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并未答话。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但一直和我娘生活在一起,直到四岁那年……她突然就丢下我不见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我娘很美,是街坊邻居都公认的美人……但他们嫉妒我娘,说她……不是好人……
“后来我娘不见了,他们就说,我娘是得了花柳病死了。
“我不信,我娘从来身上都是香香的,很好闻,怎么可能得这么脏的病……
“但后来,一年一年过去,我开始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然后,她的味道我也不记得了……
“然后梦里,她也不来了。
对孤独的人来说,时间是一种很残忍的东西,它会将人仅有的记忆一点一点偷走,并用新的、虚假的记忆将其进一步掩埋。
柳渡俯下身,指尖轻轻触及池水,涟漪便一圈一圈晕了开去。
“我试过,把娘的模样画下来,尽可能去抓住关于她的一切,但她还是像水一样,再怎么努力,都会从指缝里溜走,过不了多久就蒸发得一干二净……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记忆中的娘,和我当初画下来的娘截然不同。
“我就把那张画撕了。”
他哂笑一声,然后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十五的月亮盈满如玉,皎洁而华美,可再过几日,便会渐渐消瘦,化作一弯新月,继而隐去。
“如果一开始就从未拥有过,人是不会感到难过的。
“但如果感受到过幸福,再戛然而止的话……
“但真的好神奇,记忆真是很公平。我本来刚想说,失去的时刻很痛苦,
“可现在回忆起来,又好像只是旁观了这一切,那些痛苦从未存在过一样。”
顾虚白轻微动了一下,抬眼看向柳渡,目光幽深。
柳渡未回头,因此并没有看到顾虚白的眼神。
他盯着那轮圆月,缓缓眨了眨眼:“我很喜欢你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她让我想起我娘。”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兀自说了下去。
“但也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的想象吧……
“如果我娘真是这样的,又怎么会不要我呢?
“有时候我真的宁可相信,她只是死了,而不是……”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言,回头看向顾虚白。
抬眸的瞬间,便撞进了顾虚白深幽的眼睛里,那眼神之中,仿佛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极为复杂的东西。
顾虚白一顿,移开目光,转眸回来的时候,眼里已平静如常。
“谢谢。”顾虚白说。
他的声音有一些哑,听不出情绪。
“会没事的。”柳渡开口,声音闷闷的。
然后,他直起身,定定看向顾虚白的眼睛,又极其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会没事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