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二十三年,农历五月初三。
江邺下起了一场罕见的瓢泼大雨,整座城池仿若被掩埋在了混沌水幕之中。
是夜,忽有一孩童指天大叫:“天漏了!”
众人抬头,惊惧地发现,灰蒙蒙的夜空仿佛被剜开了一个巨大的赤色窟窿,雨水在那诡异光华的映衬下,宛如鲜血一般倾盆而下。
内殿,皇帝纪灵自噩梦中骤然惊醒。龙榻边的太医纷纷上前,他却抬手虚弱地挥了挥,将他们尽数赶退:“把仲陵叫来。”
“宣中书令觐见——”尖锐的传令声仿佛涟漪一般向殿外层层漾去。
不多时,张仲陵匆匆赶到,昔日那身披金甲、光是在阵前站定便令敌人胆寒三分的皇帝,此刻却已如同风中残烛,形容枯槁。
张仲陵的心口微微发酸,颤颤巍巍地屈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纪灵目光中闪过一丝感慨,仿佛也回忆起了年少时那金戈铁马、意气风发的模样,只需一腔热血便可燃尽天地。但瞬间,他的脸色又冷峻下来,又恢复成了那个威严的皇帝。
他微微曲了曲手指。
张仲陵匍匐上前,将耳朵贴近皇帝的唇边。
“诏书……立刻颁布,勿耽搁……”
张仲陵深深叩首:“臣……遵旨。”
得到想要的答复后,纪灵疲惫地闭上眼睛,微微抬手,示意他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那长明的蜡烛,在床头摇曳,投下无尽的晦暗。
……
五月初三,子夜。
纪珩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而只是个寻常富家子弟,他游历四方,醉卧花间,风流肆意,放浪形骸。在那梦里,自由的气息是如此甘美,他如饥似渴地痛饮这喜悦——
“太子纪珩,奉旨——”一道尖锐的嗓音,却如同兵刃般,将其梦境生生劈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子之位,承统宗庙,系乎上嗣,实为国本。而邪僻是蹈,昵近群小,骄奢淫逸,长恶不悛,朝野失望,民间嗟怨,实不堪继位。今贬为庶人,逐出东宫,以正国法,以儆庶僚。皇次子纪璋,性情端瑾,持躬俭约,气度端方,谙熟国策,兹册立为皇太子,监国辅政,以安社稷。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纪珩尚未彻底醒来,接旨的时候,他仍因这梦而放声大笑,笑得畅快淋漓,毫无顾忌,甚至有些发傻,像那初生的孩童一般。
传旨的宦官听见这笑声,惊惧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喉咙里咯咯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听说这之后就疯了,被赶出了宫。
但或许,只有此刻,纪珩才是清醒的。
过去那二十余年的太子生涯,他一直纵容自己沉沦在已故母亲的荫蔽之下,心虚地苟活于幻梦泡沫之中。
那道圣旨就仿佛从天而降的孟婆神汤,将他拉出那自欺欺人的无间地狱。
他终于得以步入真实的人间轮回,而他亲爱的弟弟,将替他背起黄泉路上的沉重枷锁。
他甚至有一瞬间感到内疚,但依然毫不犹豫地仰头饮下。
……
五月初四,凌晨。
一轮血红的太阳自东边的尽头冉冉升起,红得极为瘆人,仿佛昨夜的窟窿尚未愈合瘀积而成的脓血块。
九声钟声从景和宫中沉沉响起,随后又是九声,直至八十一响。
——皇帝,甍逝了!!
万人悲哭,举国缟素。文武百官身披丧服,肃立宫阶之下。宫墙之内哀乐齐鸣,宫墙之外恸哭动地。
太庙传旨,通告列祖列宗。先帝留下遗诏,废太子纪珩,立纪璋为君,改年号“明洪”。
一个时代,就此终结。
另一个时代,却早已在暗中悄然搭好了戏台。
……
纪璋接过父皇诏书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涌上一阵狂喜——那个期待了二十年的冠冕,终于将如愿以偿,戴到自己的头上。
他做了二十年的好儿子、好臣子、好弟弟。
每每被不甘心和嫉妒噬咬得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会到这太庙里跪至清晨,同列祖列宗祷告——希望纪珩再蠢一点,父皇对宛皇后的爱再少一点,父皇能多看到自己一点。
然后第二天,他又只能屈辱地回到那个仁善的、毫无攻击性的躯壳中去。
二十年了,他只剩下了这具躯壳。
但也正是这具躯壳,令他步步为营,终于将这美梦,亲手画成了现实。
纪璋再一次在先祖面前恭敬地、无比虔诚地跪下,一如往日那谦卑的模样。
再起身的那一刻,他已是睥睨天下的王。
……
十日后,纪珩以勾结权臣、扰乱朝纲等数项罪名被贬放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