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像是站在一块正在开裂的冰面上,一只脚想要迈向顾虚白,另一只脚却被母亲的身影牢牢牵住。
他的身体快要被生生扯成两半。
顾虚白冲上来扣住他手腕的那一刻,他恍若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神祇。
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洒落在顾虚白的肩头,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而柳渡,却刚从阴影里,狼狈地爬出来,身上沾满灰尘。
下一刻,那些不为人知的、羞于启齿的,都被顾虚白不容置疑地拽入阳光底下,瞬间蒸发殆尽。
被顾虚白圈在屏风后的那一小方天地里时,短短的片刻,他便已贪婪地记住了顾虚白身上干燥的、被阳光烘暖了的气息。
但他不得不再次离开。
顾虚白不过是这本厚重的苦难里,意外嵌入的一片明亮插页,翻过去,眼前仍是佶屈聱牙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他不能停在这光里太久。
他拧动锡杖,悄无声息地溜回了那院子。
夕阳最后的余晖也被黑夜蚕食,廊檐上的红灯便显得分外刺目。
一阵低低的争执声,从隔壁厢房传来。
柳渡顺着墙角,蹑手蹑脚地靠近母亲的屋子,推开一条缝,钻入屋中。
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见到母亲,柳渡惊了一跳。
柳如烟竟在榻上坐起,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衣袍在她身上松松地罩着,仿佛一张薄纸笼在一把枯枝上,随便一碰便要散了架。
她的肩膀簌簌发抖,眼睛死死盯着那争执声传来的方向,眸中满是难掩的惊惧。
柳渡心头一紧,连忙过去扶住她,张口欲言,却被柳如烟伸手按住:“嘘。”示意他不要说话。
那厢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门似乎并未完全关紧,仿佛刻意留了一条缝隙,专门要让人听见一般。
先是有个声调略高的男人声音:“张大人……想不到……偷听……”
随后便是一个苍老男人的声音:“……秘密……龌龊至极……”
柳渡心下生疑,靠近门边听去,那对话便清晰了一些。
“张大人,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为首那人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诮,“不过是些私底下的爱好罢了。
“哪个男人不寻花问柳?您这副清高模样,倒是少有。
“不会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吧。”
周围传来几声附和的低笑。
另一人的声音却冷了下来,带着几分怒意:“赵大人,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装糊涂?
“你与沈维狼狈为奸,在各地青楼暗中豢养幼童,收受重金,操弄官场,你一句‘个人爱好’就想揭过去?”
“张仲凌,堂堂中书令,说话可得有凭有据。这天大的帽子,我赵某可担不起。”
“证据?”那张大人冷哼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便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正朝着柳渡和柳如烟所在的这间屋子走来。
柳渡瞳孔骤缩,回头看向母亲。
柳如烟面白如纸,咬紧了牙关,全身紧绷,双手死死攥着被褥,瘦如干柴的骨骼甚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门吱呀一声被猛然推开,一众身着官服的人鱼贯而入。
紧随其后的鸨母、随从手举灯盏,屋内登时亮白如昼,本还算宽敞的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柳渡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得一晃眼,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微微偏过头去。
余光里,他依稀瞧见那个瘦矮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个“赵大人”,瞥清柳如烟的面容后,脸色陡然大变,惊得往后踉跄一步,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怎么——”
“她怎么还活着,是不是?”张仲凌冷笑一声,目光里透着鄙夷与寒凉,“赵延,你不止手段下作,心肠更是歹毒阴狠。
“这个女人替你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却积年累月地给她喂毒,以为她死了,便丢去了乱葬岗。
“人在做,天在看。你知道报应俩字怎么写吗?”
柳渡猛地抬头望向母亲。
柳如烟的眼里泛起泪光,似是不甘心,又带着迷醉的痴:“赵生,不是我叫他们来的……真的不是……”
赵延脸色铁青,几步跨上前,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抽得柳如烟头偏向一侧,口角瞬间渗出血丝。
“贱人!我养着你,你居然敢出卖我?”
柳渡心头猛地一窒,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想都没想便冲了上去,牢牢将母亲护在身后:“你别打她——”
赵延眼中掠过狠厉,神色轻蔑地打量着柳渡:“哪里冒出来的小畜生?到了这份儿上,还在外面养野男人?”
柳如烟闻言一愣,随即仿佛清醒了一瞬,抬头望着赵延,眼底满是悲哀与绝望:“不是的……赵生,他是你的儿子……你自己的骨肉……就算不念旧情,看在他的面子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