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大夫听罢,出去同其中一名府兵耳语了几句,那些府兵便迅速将这讯息一层层传递了下去,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将数据汇总了上来。
邝君儒亲自将统计数送到了营帐内,他取下遮掩口鼻的面巾后,顾虚白这下认出了他来——
年少时,他曾随卫统领观摩禁军操演,曾见毋何友将一名乌金卫士兵按倒在地。当时顾虚白看不下去,向毋何友请战——那士兵便是眼前这人,如今竟成了驻守广陵的府兵统领。
相比毋何友当年那副仗势欺人的嘴脸,十余年间竟毫无长进,同样出身禁军的邝君儒,如今治兵严整、行事果断。二人对比之下,高下立判,不禁令人唏嘘。
邝君儒微微颔首,说道:“顾公子、柳公子,截至今日,坝上存活的患者共计四百二十八人,其中重症三百六十二人,轻症六十六人。
“重症患者中,约五成来自渚江以北,三成是本地人,且服用过针蒌汤药;
“轻症患者中,四十人来自兵器坊或印染作坊,剩下的多为南部码头建成后调来的老工人。”
顾虚白和柳渡对视一眼,确认了季老的判断。
古语云,祸福相倚,诚不我欺。
那些服用过针蒌汤药的人,虽然排出了体内的劳痹毒,但却失去了对腹疝的抗性;而那些体内累积了毒性的工人,虽暂时不受腹疝侵蚀,久远来看也是折损了寿命。
柳渡暗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虽然现已明白,无论病因是否真是那所谓的“隐虫”,这病确实需要以毒攻毒,而最终能活下来的,只有那些本身体格强健的人。
然而,作为医者,他打心底抗拒这种残酷的筛选机制。
于是抱拳道:“劳烦统领带我去见一名重症病人,我想亲自诊脉。”
邝君儒神色凝重:“柳大夫,您是裴大人的贵客,若是想了解病情,我们这里的大夫早已详细记录了许多病例,专设了一间档案营房存放这些文案,您尽可查阅。”
柳渡仍想争取,却听一旁的顾虚白淡淡开口:“还是让柳大夫亲自去看看吧,他若不亲眼诊断,恐怕不会甘心。
“至于档案,交予我查阅统计便是。”
柳渡感激地瞥了顾虚白一眼。
见顾虚白发了话,邝君儒终究应允次日安排。
第二日凌晨,柳渡早早起身,正准备前去探望病人。
忽然,一名传令兵奔至营帐外,给顾虚白递上了一份急报,信函上印有南越的戳记。
柳渡见状,心头一紧,南越城门早已戒严,要送出一封信难如登天,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断不会这么着急。
顾虚白却只是摆了摆手:“无妨,你只管去诊治病人,自己注意安全。”
柳渡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跟着邝君儒往病患营帐而去。
为防止感染,邝君儒亲自替他扎紧了头巾和面罩,反复叮嘱注意事项,直到确认无误才放行。
此处称为“营棚”毫不夸张,每处棚子都由三顶营帐连接而成,中间拆出帘子供大夫走动。
第一间是工作间,桌上堆满了瓶瓶罐罐,地上散落着一个巨大的布袋,里面都丢弃了沾了血水和黄污的废弃袍服、帕巾、瓷瓶等物。看起来都是要集中焚烧的废料。
一名年轻大夫和一名府兵负责照护中间帐内的病患。照护其实不过是送些简单的药、水和食物而已——送到这里来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是回天乏术。
那名大夫年纪看起来不大,连轴转的工作已经让他双眼布满血丝,身形疲惫,见到柳渡,也只是点了点头。
那府兵看起来比他稍好一些,或许军伍经历让他见惯了生离死别,他的眼神平静中甚至带着几分漠然。
府兵领着柳渡走进第二间帐篷。
宛如地狱。
柳渡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这个词。
一条长榻上并排躺着六个人,每一个都形容枯槁,双颊凹陷,肚腹却高高鼓起,散发出浓烈的恶臭。榻面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材质,被渗出的液体浸透得斑驳不堪。
这些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发出低微的呜咽声。看到柳渡进来,他们的目光里仅仅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随即又被痛楚压得浑浊下去。
相比起那些冰冷的统计数字,这些活生生的病患实在是触目惊心。
他努力平复情绪,问那府兵:“第三间也是病房吗?”
府兵却顿了顿,凑近柳渡的耳朵,轻声道:“那是殓房。季大夫交代了,尸体得用生石灰消毒后才能搬出去焚烧。”
柳渡惶然。
他从一旁拖过一张椅子,在最边上的病人身旁坐下,伸手轻轻解开他的衣襟下摆。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入目的半透明的肚腹仍让他感到不适了片刻,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但仔细听了听,又不过是脏器被腹水挤压后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