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沈淙一气写出三十篇时,夏隐也将手上书册看完,依因今日用眼又是过度,强耐着昏糊酸痛看完,即捏着眉心闭上眼睛,以让那赤肿眼目,稍得一时休整。
却也不过顷刻,就又再睁眼摇头,振奋精神,复又打开一本书册,举目正要观看,即闻小师弟温切言语道,“四师兄,你再歇歇罢,莫再坏了眼目——”。
夏隐似是并不以为意,“早即坏了,并不妨事。”说着就要继续观看,沈淙因就停笔,将其眼前书册都移到另一边,“若是彻底坏了,可就从此再无法看了,四师兄直要如此么?”。
夏隐从不是个听劝的人,这一时倒也像是为这,于他至为可怕的‘后果’唬住了,竟真是依言放下书来。
沈淙虽是如此说了,却并无太多指望四师兄真能听劝。他这四师兄,其性倔犟强硬至几近拗直顽固,他事还且好说,一若涉及这书文之事,任谁都无法说动半分。
大多时候,都非是说不动,而是全无话口,甚者都无开口之机,只因他这四师兄,可非是那徒知诵书,愚鲁不晓事之学究腐儒,而是极为博闻强识能言巧辩之士,无论来人是谁,都会为他旁征博引正、义正词严地驳斥至理屈词穷、哑口无言,方得罢休。
那直如诸葛孔明舌战穷儒的横厉气势,使得塾中诸人从不敢招惹于他。
更因其脸上从不见一点笑意,倒像是从来都不会笑似的,先生因为其下了‘面冷言横、笑比河清’的判词,又在他始入师门时,就即告诫叮咛于他,万莫招他!
他也因此,在初时并不敢接近于四师兄,只却在后来发觉,只要旁人不惊扰四师兄观书作文,也不强劝四师兄不要观书作文,四师兄并不会横言于人,与他这个小师弟更是从无横言一语。
只就是不爱笑而已,与那时的他,也并无分别。
因就也再不畏惧接近四师兄,也逐渐学会了与他的相处之道。
又皆他但有任何疑难,四师兄从来都是不吝赐教,有问皆答。
更皆于塾中藏书如数家珍,于书中内容更是无所不知。但凡有问,立时就可说出藏书之处,书中大要,甚或详尽至字句页数行列,直像是他们的‘活辞典’、‘活书库’一般,可是于他省却了许多时间繁难来,他因之对其感佩交并,钦敬之忱。
就他所闻所见,四师兄之博文强辩,莫说是在他们牛溪熟,便是这大成以内,只怕也是无出其右。
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以御府藏书投其所好,而延以为师备列左右以便请教。
虽是无法婉劝,还是不免担忧,因拣过一页纸,挥笔写下半页,交与四师兄道,“这是我曾偶尔得来的几道明目方子,你去药房依样抓来,尽日熬——”。
哪知话还未说完,已为夏隐出声打断道,“我哪有那时间?”。
“公事竟日都处置不完,好容易挪腾出一点时间,还不得抓紧时间做点自己的事?”又神色沉郁地按着印堂道,“真是不该应了先生去做那劳什子官——”。
沈淙愕然一阵,也无法说师兄什么,就只笑道,“若无那‘劳什子’官得来的俸料职钱,四师兄何处来的钱银去买书观看?”。
夏隐难得不是回驳之语,“倒也是。”。
四师兄这时却也未曾成家,直说是要仿‘梅妻鹤子’的和靖先生,而以经为妻,以史为子——
不仅如此,“四师兄身边也不带个长随小厮,都无人在身前顾奉衹应着——”只是独身一人,又且起居无时,饮食不节,这胃肠只怕比这眼目还先出问题。
昔日在牛溪熟时,还有六师兄一并悉心照顾着,不至得疾害病。
这些年在京中,却也不知是怎么过的——
夏隐直道,“我手足俱全的,何须人于前趋奉侍候?”。
“再说,有那雇直,我不如买两本书看。”见小师弟目光即时一闪,就知他在想什么,“你也不用想着,与我雇请人,先生不是未曾雇请过,只我那古怪脾性,未有几人能受得了。”。
“何论,有官给的傔人在,还不止忍饥受渴。”
沈淙低声嘟哝道,“元随傔人只在官廨,又非是家宅里的——”。
夏隐终是将满腹话语,硬生生按捺了下去,只定定望他这小师弟半晌道,“那你待如何?”。
先生于他恩同再造,他早已无法报还,先生也不须他报还。
直到后来,他才想得报还之法。
那便是他的小师弟沈淙。
只因他从一开始就即看出,不同于塾中三五千学道弟子,也不同于蓬生麻生这等入室弟子,亦不同于他们这顶上六位亲传弟子,身为关门弟子的小七,是为先生一作子侄对待的,还是至为亲近宠爱的那种。
是以,无论至何等地步,他都不会对其急言厉色,便是冷言冷语都不曾有。
有时夏隐也在想,他此生所有的耐心与和气,大概都给了他这小师弟。
沈淙嘴角微微一牵,伸手往纸上一指,“如此”。
夏隐投目看时,即见其间一条写着:
上以海盐,随多少,净拣,以百沸汤泡去不净,滤取清汁,于银石器内熬取雪白盐花,用新瓦器盛。每早用一大钱,作牙药揩擦,以水漱动,用左右手指背递互口内,蘸盐津洗两眼大小眦内,闭目良久,却用水洗面,名洞视千里,明目坚齿,实为妙法。
也不知何处抄来的方子,只看上去就是如此——麻烦。
许是见四师兄看得直是皱眉摇头,又道,“若是觉得麻烦,以清水调决明子末,敷贴两边颞颥穴上,亦可去昏翳,明眼目。”。
只是如此,夏隐仍觉费事,只伸手要书道,“依你如今这胆性脾气,保不齐又会惹恼先生,带累得我不能将书册带走,可不得赶在此时看完?”。
但若这是沈淙以外的第二人,哪怕是其先生谢循,夏隐断无一句软话,只会上手夺过,且无偿赠送几句詈语。
看来还是得要洞见症结才行,“四师兄若能依此而做,我就向先生要来这几本书与师兄。另外,”果见其神色一动,又道,“我再送四师兄一本,你从无看过的书,如何?”。
于渔经猎史,腹载五车的夏隐而言,要找一本其人从无看过的书,实在并不容易。
而这条件,于夏隐本人,也有着几近蛊惑的吸引,因就满口答应。
沈淙因让四师兄于一边闭目蓄神,他再将余下篇数作完,再一起去见先生。
夏隐也即爽然答应。
又再过去两个时辰,这期间,麻生曾进来,向这里送了两盘时兴果子与牛酥点心,说是今日午食取消了,要他们先以此稍作垫补,等待着哺时排布的家宴。
蓬生去薛府上送名剌也已回来,向先生禀告完后,因也进来向他说了一声,其时他也已将五十篇策论全数作完,又帮他将这策文辑合成一书,题名,《上薛侍郎干求举贤良书》,因就一起再去面见先生。
也是在去东厢房的这几步途中,他才且知道了那酉时家宴,竟是阿妩的父亲亲自授命摆布的,而向此间传了话来。先才麻生未曾明言,也是先生授意,不若只怕他这个‘初次上门的女婿’(这自然是先生玩笑之言),因此再‘吓’得无心作文,心中实在地惴惴不安以外,也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沈淙在踏入东厢房厅堂时,那二人又在百无聊赖地行棋布子,徒作消遣,见他进来,先生只是斜瞥一眼,放下手中的蜜饯金桔——那包雕梅早已为食完,拭了手接过去翻了两页,那神色才且缓和下来,哼出一句,“这金桔不好吃,下回不要买了。”。
沈淙忙地答应,又再说了几句好话,脸上也就见了笑模样,遂即见缝插针地说了与书之事,先生不免瞪了他们二人一眼,“你们师兄弟,尽日里就想着算计我——”。
沈淙心虚一笑道,“哪有——”。
“若非是有求于我,你能有好话与我?”
沈淙愕然半晌道,“复郎知错,你说我就是。总不关四师兄的事——”。
话音未罢,夏隐已是横眉冷脸道,“所以,你给是不给?”。
哪有要人东西,还如此强横的?
沈淙将想着替四师兄找补一句呢,哪知先生大手一挥道,“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