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独那词赋实在太过——寡淡!
此时即算作一项可以‘批驳’的‘瑕点’,一并儿直言指了出来,哪想此人竟全然不加生气,还这么问了一句,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道,“怎么?我却不能看?”。
沈淙轻轻一笑道,“自无不能之理。”沉吟又道,“子厚指说得合理应当,我之词赋确是做得不好。”又问,“子厚此回来此,却是为何?”。
鲁惇也不知为何,从地上捧抱起那竹篮时,掌心竟无故沁出一层汗来,他最终将此归咎于今日这燠热天气,可脸上也莫名有些发烫,声音也低了下去,几从鼻孔中哼出一句,“来看你——”。
沈淙看着那手中菜蔬,因笑问道,“这是与我的么?”。
鲁惇哼道,“不然呢?”又耿然道,“我并无银钱买其它的,你若是嫌弃不要就罢了!”说着就要往外扔,沈淙忙地接过来道,“谁说我不要?”又一笑道,“多谢子厚”又奇怪问,“却不知如何与我送菜蔬?”。
看是沈淙收下,鲁惇面上不禁溢出一点笑来,语气却甚是漫不经心,“薯蓣、苦苦菜、茄子、绿豆、白蕈等,都可益力气,长肌肉,除邪气,还可消暑热,去烦渴——”又哼一句道,“看你那瘦骨伶仃、弱如扶病之像,难道不该好生补补么?”又不忘嘱托一句,“时蔬易败,你早些食用了,莫得腐坏了。”可花去了他不少银钱呢。
沈淙心中甚是无奈,他到底于多少人留下了这般不良印象,却也只是无可奈何,只笑道,“如此,多谢子厚费心了。”将菜蔬交与身后随行的振缨,让他拿到庖房去,“正好大家都在这里,让阿婆今晚就做了罢——”。
“还有这个,也还与你。”
沈淙手中忽而得了一物,移目去看时,才道是当日与他那积雪獭髓膏,其间膏体已经用完,只剩了这方白瓷药盒,又听他道,“此物珍贵,我不便私留。”因也不作推拒,只收下了。
几人又再言谈闲聊了一时,其间不免说起因这纷然喧嚣的‘翻异别勘’事,引带来的京兆府府司官吏窠阙之结果,因猜测那韩征是否会不日复职时,鲁惇因道,“韩仲双本为荫官出身,又是超转两资,提上来的府尹。经此一事,那韩桐木若果真计高算深,决然不会令二子再复任。”。
又冷哼道,“恩荫之子,不习条例,无所作用不说,反却贻患无穷。奏荫一日不裁改,此危患一日不能除。”。
又因一时竟似想不见接替之人,谭攘因即感叹一句道,“宁虚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滥位。”。
谭抑点头称善,半时却笑道,“位虚员阙者,岂独京兆一府,祥符一县,不若也是如此?”。
此回所有事案都皆重新审鞫谳决,独是那黎耿然一案,约是依因是经当朝士大夫崇论宏议过的结果,因就并未再行审鞫,仍只维持原先谳决,并不曾有任何改变。
只士大夫崇论宏议虽是如此,却无一人愿意去祥符任职县令,吏部这几月选任之官吏,都以各式理由推去了。时至今日,祥符县令之位却还阙着,其职事暂由县丞王永代理着。
“无人愿意承认那是饿虎之蹊,却也无人愿去历涉那饿虎之蹊。这却倒甚是有趣?”
听见公子如此说,闫守祚也即笑着插得一语道,“去到那虎窟狼窝之中,就只委身为肉一途而已,他们只是口上硬气,却非是脑子痴傻了——”。
此话因让寻到此处来请诸人用午饭之人,不禁足下一顿,身子僵了一刻,才又上前道,“小沈师兄,阿婆请你们过去用饭呢。”却是先月从安平回来的申戌,母亲并不愿意同他来汴京,因还是只他一人回来了。
沈淙回目看他一眼,先道一句,“我们这就过去。”又不知可谓地一笑,与申戌道,“是我痴傻了脑子,却还要带着你一起——”。
申戌亦一笑道,“是我愿意的。”。
谭攘因问一句,“邸下要去祥符?”。
沈淙将要出声回答,面上忽而觉出一点湿润,方抬头时,绵密而有力的雨点,即如齐发箭矢射将下来,打得身上都有几分发疼。
诸人在雷雨交作的轰响声中,呼唤拉扯着,迎着箭雨,奔至至近的倚楹馆时,身上都已湿透了,答答地滴着水。振缨与先月里从荥阳回来的傅恭垣二人,带着三五把油伞找来倚楹馆时,这场急骤之雨却已住了,这伞也就没了作用,因望着诸人闷郁狼狈神色笑道,“这燠热了半日的狂飙骤雨,来得这样急快,去得却也这样急快。诸位且随我去重熙斋,将湿衣裳换了罢。”。
沈淙在这里的衣物,都是谢妩先前预备的,循着他的喜好,一水儿都是白色袍衫,就连形制也都大差不差,几人换上之后,全看不出分别。
谭抑因笑道,“得,这一屋子,都是多病沈郎了。”。
谭攘抬指重重一敲他脑壳道,“休得胡言”。
谭抑借着室内铜鉴,看到他那额头,竟为生生敲弹出个小红点来,不免叫一句痛道,“大兄,你出手也太重了——”。
“过来与我瞧瞧”
谭抑将将头伸过去,谭攘又再赏了他一个,谭抑捂着额头哭道,“你怎这样——”。
谭攘板着脸色道,“你再一簧两舌,口没遮拦的,我非与你敲破了不可!”。
谭抑见大兄面上非是平日里那样比那钢刃般锐利寒硬的神情,眉间也未有那样刀刻斧斫出来的折皱,而只是近乎玩笑式地训责,鬼使神差地顺从点头,“大兄不要敲,我再不会了——”。
谭攘双目中即时闪过一抹异色,只略看了沈淙一眼,却未说别的话。
沈淙看着也即一笑,侧目却见鲁惇神色有些沉郁,因想起其族侄鲁忭之事,开口问其细故,才道是鲁忭父母已赶至京中,从京兆府领得鲁忭遗身后,又搬移于菩提园焚烧。又因横死之故,因请天清寺僧为其作法超度,及满百日后,再将骨殖带回浦城家乡安葬。
稍叹得一口气,又问,“那刑伤可都痊愈了?”手上却是看不出来了,见其点头又道,“制科预备得如何了?”却不想其断然拒绝去考,遂即问起缘由时,却反问于他道,“你究竟为何非得让我去投考那富贵科?”。
沈淙只道,“不过敬赏子厚之才具罢了。既是天意如此,子厚又因何不依从呢?”。
鲁惇不禁皱眉,看此人模样倒像是真不知道,遂道,“天意如此,人意却非如此。能不能为选进,还不是那些公卿一句话,即便取得了荐书,背后再打声招呼,照样为斥逐出去——”。
沈淙也才知道邹勘孟预二人未曾为选进,一时心绪有些复杂,言语也就更少了些,直至午食吃完,也未说得几句话。
振缨此时已将诸人衣裳熏蒸干爽,诸人因也就即时换上,鲁惇言是不愿久留,就即要告辞离去,走时无头无尾道得一句,“越二年,我即可再考常科。”。
沈淙轻声道,“二年,我就是不愿让你误去这二年光阴。”。
谭抑送了鲁惇出来时,却见先前那白襦青裙的女郎仍在门外,身上都是湿的,不免又问道,“子厚真不识得她么?”。
鲁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狠狠皱起眉头道,“张喃,那张固之妹。”。
先前不由分说硬要留在他身边,说是要将他大哥弄出那身刑伤照养好。
现在这伤都已好全了,还是如何都不肯离开。
无非是为他那丧家之犬大哥罢了。
谭抑还自怔着,鲁惇已几步走过去,“我都与你说了几次了,他的事你找我没有用!”。
那张喃仍是直愣愣地看着鲁惇。
二人相对沉默了好一时,还是鲁惇为先泄了劲,脱下身上干适外衫,随手塞到张喃手上,直直离开道,“回去了”。
张喃即穿上外衫,无声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