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看,是谁来了?”
依因前日夜里落了一场不小的雨,直待此时路上陷坑处,还有些少积水未曾干涸,沈淙因是要小心绕开陷坑,而一直微微低着头,直到听见振缨声音,才举起首来,顺着振缨所指方向看去——
只在那望见那身影的一瞬间,他腔中那物在漏跳了数拍以后,又再激烈有力地跳动起来,直像是要从他口中跃出来一般,这驻足凝望姿态几乎成了定格一般,还是依因振缨低声提醒,他方即回过神来,因就向前走去——那抹似是揉在绚丽温柔粉橘天际的身影,于他有着宿命般的吸引力,以致他必得趋步过去,待走至跟前一二步远的地方,他方才慢慢站定。
这样近的距离,即可看清那红酥琼玉般的圆圆脸颊,与那清丽淡雅的薄薄妆容,甚至是那忽闪眨动的致密长睫——
可他纵然不舍,仍是不敢如此失礼地直直凝望,直将目光轻轻敛下,停落在她为轻风吹带起的浅碧罗衫衣袂一角。
那罗衣是那样的轻薄,轻薄得可以看见其间透出来的如玉肌肤,这让他面上莫名地烧起来,忙更加低地偏垂过目光去,“阿妩,你来做什么?”。
他真是想了半日,要在开始说什么话,开口却还是这句最不适当的。
话将出口,他就生了悔恼之意,稍待急切地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可补救的话语,又为幕离之下,那惊鸿一笑,扰得忘却了。
直听她至为好听的婉愉声色道,“来接小七回家”。
沈淙气息即又是一滞,一时只愿他并不知,这一词所指代之意,而错会成其它的意思。
谢妩见沈淙不因因何,轻轻发着怔,以为是她没有说明白,因又即嫣然一笑,慢慢解释说,“闻言九郎即日就要去祥符上任,为免小七其后无人照顾,我今来将它接回谢府去。”。
沈淙轻轻地点了下头,而后说了全无意义的话,“小七在里面呢——”。
谢妩更也不知如何回他这全无必要的话语,也即微微笑着略略颔了颔首,相对沉默了一时,才启唇说道,“那物事,我收到了,多谢九郎。”。
沈淙轻轻应了一声,又再稍稍地抬起头,目停栖在她发上簪钗上,迟疑半时还道,“那书笺——”。
“书笺也已看过了”
谢妩微微眯着眼儿,直直望他煦愉地笑道,“九郎在我生辰时,都不忘来考我。”。
“我知道,此即出自醉翁公的《归田录》,“寇莱公在中书,与同列戏云:‘水底月为天上月’,未有对。而会杨大年适来白事,因请其对。大年应声曰:‘眼中人是面前人’,一坐称为的对。”
“‘水底月为天上月,眼中人是面前人。’九郎因将‘眼中人’,化作了‘鉴中人’,但‘谜底’却还是一样的,都是‘眼前人’,是么? ”
沈淙神色滞了滞,摇头道,“不是——”。
谢妩眨目疑问道,“不是么?那是什么?”。
沈淙莫名绯红了面孔,只道,“反正不是‘眼前人’——”。
白微遂即跑出来凑趣道,“那是‘心上人’是不是?”。
沈淙未置可否地偏过头去看霞光。
谢妩故意作色嗔了白微一句,因就向前走去道,“进去了——”一至门首,却并不见人,因扭过头看时,见其并未动得半步,不禁奇怪地问了声,“九郎,不进去么?”。
沈淙沉默片时,声色犹豫道,“我方想起,还有件事要做——”。
正在此时,傅恭垣也即听见门外动静,从里面迎了出来道,“谢小娘子来了”。
谢妩望见熟悉面孔即道,“那九郎自去做事就是,我随傅大哥进去,领了小七,也就回去了——”。
沈淙腹中轻喃一声,“果是就要回去了么?”而后缓慢吐了口气,作了作建设道,“我的意思是,阿妩你要不要与我一起?”。
谢妩这才恍然明白,也是不觉失笑,因自忍了问,“九郎是要去做什么?”。
沈淙半实半虚答言道,“本是要去福善坊那里,寻访黎周氏现时居址,因想向其问询些祥符县中细要——”。
默然瞬刻又道,“只我们毕竟都是男子,因过去那里问话,总是多有不便之处,所以就想阿妩与我同去——”。
“黎周氏?”
谢妩总觉得此名熟悉,而后一经白微提醒,才知道是先任祥符县令黎耿然黎县令的妻子,也才想起那先前京中那桩越级上诉的教令杀伤案,却又不免疑惑道,“九郎却是如何知道黎周氏的?”。
谢妩因在当日比他们要来得迟些,并不知道那桩探花杀伤案之前审理的,即是这教令杀人的黎耿然案,沈淙因之就大概与其讲说了几句,谢妩听得直是叹惋凄伤不已,立即就正颜道,“我与你同去。”。
沈淙因又叫了傅恭垣,几人一同向福善坊走去,走出了一射之地,谢妩乃将这半时的疑问问出口道,“九郎可是要重新审理此案?”。
说起此事,沈淙不免想起韩彻先才言语,本还欣然的神色,不觉稍稍黯得一黯,又再微微摇头道,“却还未可知。”俄而又道,“此回只是想着,向黎周氏了解事案细情,以及祥符局势。”。
“也是事先做做功课,免得到了祥符,真直碰见了那棘手事务,才即傻了眼呆了目,全不知如何措置作处,岂不是徒惹人笑矣——”。
谢妩轻轻点了点头,二人总是换了其他话题,虽也未曾聊谈如何紧要的话,可沈淙郁积已久的沉钝灰黯,却很快就即一扫而净,清润皎然面上又再见得几许发自内心的笑意。
谢妩悄悄侧目望之,也是不觉菀然一笑。
只二人这面上笑意,在见到残破院落中,一竿残照里,伏卧着的僵仆尸体时,就慢慢地,彻底地,完全地消失了——
因在几方打听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黎周氏在京中临时僦就的居址前,因在门首叩门许久,都不见人来应门,傅恭垣便即伸手轻轻一推。
那腐朽木门在发出一声极为瘆懔的嘎吱声音后,就自慢慢地打开了,竟只是虚掩着的。
方迈过那道门坎时,就有刺鼻的腐臭味道传来,等他们全都进来,方才发现那气味的源头,即是院井边俯卧着的,不用上前确定,就已知是尸体的黎周氏,背后还负着襁褓——
几颗心脏似也瞬刻坠进了那口井里——
谢妩更是惊得捂住了口,目中闪着盈盈泪光,失声道,“那孩子也——”。
待得几人上前时,从这院井边翻倒的水桶,黎周氏的俯卧姿势,以及满身潮湿的衣物上,很容易就能猜度出,应是这黎周氏负子,于这井边汲水时,足下一时没有站稳,因就不慎滑倒了去,头颅正磕在那砖砌井沿上,经此丧去了性命——
看这蝇虫飞舞的尸腐情况,怎么说,也去了有三四日了。
沈淙几人因都恃着礼仪并都不便上前,白微自也不能让娘子去做这样事,唯得忍着心中畏怕上前探看,用从一边捡起的残木枝,小心将那襁褓挑开一角,微眯着眼睛伸颈去看时,却与一双懵懂无知的眸子撞上,直惊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半时才惊魂未定地道出一句,“这怕不是鬼婴儿罢——”。
沈淙谢妩闻声,目中皆是一震,三步并作两步,近前看时,齐齐出声,“这孩子竟还活着!”。
也再顾不得许多,忙地乱手将那襁褓从黎周氏身上小心解下来,待抱在怀里仔细察看时,这婴儿身上倒无其他任何伤迹,只大约是饥渴得失脱了力气,只是微微张着口唇,却只有嘶嘶哑哑的声色,想着大约是哭喊得哑了——
沈淙因让振缨立时去近邻处要些羊乳,抑或是米汤来,想了一想,又不免叮嘱一句,“此事不宜声张。”振缨会意应下出去了,白微也一同去了。
沈淙还无抱过这般大的婴儿,一时紧张地身子都僵硬了去,甚或连且喘息都不太敢。
谢妩在一边看了这半时,方能按下心中畏惧问道,“我能抱抱他么?”。
沈淙就即万分小心地将婴儿递了过去,这回换成谢妩全身僵硬了,红润脸庞都惨白了去,生怕这孩子在她怀里出了事,“九郎,他不会有事罢?”。
沈淙心中也是忧惧不安,却还是安抚谢妩道,“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