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想伸手将这婴儿嘴角一点异物揩去,方才发觉右手为一点小小的力牵拉着,才道是这婴儿不知何时,竟将他手腕所戴朱索上那颗‘瑞’字柏子玛瑙石攥抓在手中——正是他们游逛金明池时,阿妩赠他那条用以避鬼邪,去病瘟的‘长命缕’——
那攥抓力道却还不小,并不能轻易挣脱开,沈淙因也就随他了,直到振缨白微二人回来,小心地喂那婴儿喝了数口羊乳后,听那婴儿响声打了个饱嗝儿,嘴里咕嘟嘟吐着泡泡儿,眸子里滴溜溜转了几转儿,总是有些生气了,众人这才稍稍松过一口气来——
几人围在一堆看那婴儿,沈淙也才有了其他心思,偏过目去,因看那黎周氏尸体时,才发觉出一点不对劲,因在谢妩一句,“九郎你在看什么?”的话后,轻轻攒眉道,“此事,只怕不是意外——”。
“为何这么说?”
“阿妩,你看那飞出鞋履,与同缺履之足。”
谢妩望之,惊而接语道,“非是一边的——”。
沈淙轻轻点头,呼唤白微道,“你能将她右足之袜除下来么?”。
白微看了眼自家娘子,最终白着脸近前小心将那足袜脱了下来,谢妩率先看出道,“足踝两侧有三道青红色斑痕——”再看了眼沈淙,又看了自己的手掌,而后惊愕道,“不会,不会是——”。
沈淙知道阿妩是说手指用力抓握后留下的,这淤痕在身死后浮现出来时即更明显了。
依此来看,极有可能是身死以后,才为人摆成这副样子的,若使要知黎周氏真实死因,只怕还得请仵作来验验,因道,“傅大哥,你去请王与过来。”。
傅恭垣因立即就去了,一时天色黑了下来,几人因去屋内,寻了烛火点起,就在烛火微光中,等待傅恭垣回来。
却不想这一等,竟至侵晨时分。
缘因傅恭垣寻至王与家中时,王与正好又为乡人叫去处置殡殓事去了,就只王与妻子孙氏在家,孙氏那头痛眩晕,唾血飧泄之病疾,因在太医丞徐蘅几帖汤药之后已然大好,此时因见傅恭垣神情焦急,于她摆下的丈夫从丧事上带回来的奠用酒果一概不动,起初还只是坐着,后来耐不住径自来回踱步,因就不顾徐蘅要其半年以内不可劳动的叮嘱,带了仵作检验物事,亲自引着傅恭垣到丧家找寻王与。
又因放心不下儿子一人在家,也即将已然睡熟的小伍儿摇醒带了来。
只毕竟这等殡殓之事,总无半途离开的道理,因就一直等到这殡殓事罢,才且一并急急径向黎周氏僦所赶来。
因那小屋之中极是简陋,只且一床一桌二椅,几人这般生生熬挨了一夜,天亮时,皆是腰酸背痛,骨软筋麻,全无精神。惟是那婴儿还自睡了一阵,又在夜中喂食了几回羊乳后,便就有了精神,却也不曾哭闹,只是时不时地舞臂蹬腿打挺儿,又哼哼哈哈地笑几声,又再直直盯着即时抱他的人看,浑然不晓世务一般。
沈淙因带着深深得悲悯想,直若是永远都能如此就好了——
可他,终究是会长大的。
又想着,也不知这世上可还有这婴儿的亲人。
因在想着,要让振缨这几日去察访时,身带着清晨寒气的傅恭垣与同王与一家三口都皆来了,忙地道声‘劳苦’,又见那小伍儿眼儿困得全睁不开眼,脸儿也冷得全是通红颜色,因欲将身上外衫与他,而那只麻木手臂还因那婴儿攥抓的柏子玛瑙石无法动作,因就看向抱着婴儿的谢妩,谢妩知他意思,因即一笑道,“摘了罢——”。
待沈淙摘下,婴儿仍在紧紧攥着,即道,“看来此物当真与他有缘,便就予他好了,我以后再予你一条就是了——”。
沈淙一怔,也即应了下来,因就将外衫予小伍儿裹上,本还满面困倦地小伍儿看见婴儿,却忽而来了精神,上前逗着这婴儿顽耍,因在走时,还要爷娘将这小弟弟与他带去,诸人也是全无办法——
虽则仵作检验可以不必避讳男女,但终究还是碍隔着层礼仪在,却好在此回王与妻子孙氏一同来了。
孙氏因跟着丈夫久了,也亦粗通检验之道。此回也就由孙氏主检。
待依着‘四缝尸首’之次序,一一检验完毕之后,方才道,黎周氏身上伤迹,合无意跌撞致死症状,至若系自行失足滑跌致死,还是系他人从后推跌致死,从尸身上并不好推断。
沈淙闻其检验结果,出于对王与夫妻检验之术的信任,也只得按下心中疑问,只想着或许是黎周氏着急之下,自己穿错了鞋履也未可知,既是意外之故,也并无法,只寻访其亲属殡殓即是。正待依此分付振缨,哪料小伍儿望着那黎周氏尸身,忽而直直出声道,“阿婶头顶怎会有那样多的蝇虫飞舞?”。
这一声,因让王与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因让妻子孙氏再二查其颅顶,孙氏因拆开黎周氏发髻,一毫毫拨捻开检视时,方在其卤门处寻出一点血迹,直似是蚊蝇叮咬过一般,因待用钳镊小心向里夹取出来时,方道是一根寸长铁钉——
诸人望之,愕然失色。
这样的隐秘手法,检视时稍不留心,就即出了天大差错,致使逝者受了覆盆之冤,他只是听父亲说起过,自己却从未遇到过,若非儿子那一语,只怕真就忘却了,现时想来也是心有余悸——
如此看来,黎周氏系他人谋害身死无疑。
这不慎滑跌之状,自是那凶人伪装无疑。
却也因此,此凶人未曾于这婴儿下毒手,直待数日无人发觉,饥渴致死则罢。
可却如何保证,婴儿不至哭叫,引来行人近邻——
沈淙思忖至此处时,忽又想起这婴儿先才嘴角那点异物,只怕是迷药残留了——
沈淙因又想着,如若那凶人知晓了这婴儿未死,又当会如何?虽则这婴儿是这样的小,全无可能于其造成任何威胁,却也难保其会对其赶尽杀绝,终究非是百无一漏——
也是因此,沈淙最终未将此案即时呈报至京兆府,亦未将此横死之尸报至漏泽园瘗埋,只将黎周氏尸身先自安放在此僦所,又让振缨傅恭垣二人暗暗察访,这几日可有陌生面孔打问黎周氏居址,以及黎周二氏族中可还有亲人在,能够领养照顾这婴儿——
而自将这婴儿带至州桥沈宅中暂时照顾养护。
谢妩又从慈幼局请来了一位乳嬷喂养。
因怕那凶人于其迷药剂量投放太多,再迷害了这婴儿神智躯肢,还又托以己疾请了太医丞徐蘅过来,于其全身都检视诊看了一遭。
除却荣养不足,致使的身弱瘦瘠以外,倒无其他疾患在身,方才如释重负。
沈淙望着怀里婴儿两只手里正捧着只鱼儿状的陶制小壶喝奶——依因乳嬷不能时时过来,因就与其挤放存储了一二日的量在这小陶壶里,并在冰鉴里放着,待要吃时再热了与他——两段新藕似的腿儿也在一起用力地蹬着,在这十几日的全不挑口,米汤奶乳一概不拒地子细哺养以后,已肉眼可见地长胖了一圈,力道也是大了不少,蹬得他胸口都是痛得紧——
谢妩因就一把抓住他的小足,将他这会子掉落在地的那根朱索捡起,依因手臂还太细弱系不住,才系在了他右足踝上,为免再次甩落下来,还自再往紧里系了系——
振缨傅恭垣打听了十余日,也未打听见曾经打问黎周氏居址之人,更未寻访见这婴儿任何亲属——黎耿然幼年失怙,其母在后来也已见背,惟剩黎周氏一人生下了此子。而黎周氏父母也是早丧,族中都无任何长辈,便是远亲也寻不见一个。
此子便就如此落成了孤儿。
就连名字都无一个。
沈淙见这婴儿吃完奶后,痴呆呆望着足踝处朱索,口里轻喃道,“瑞,瑞郎——”那婴儿闻见,忽而嘿地一声。
沈淙愣了片刻,看着这婴儿,又再叫了声,“瑞郎?”。
那婴儿哼哧哼哧地又笑了两声。
谢妩也即笑着叫声,“瑞郎”。
那婴儿真像是知道这是叫他似的,冲着谢妩咯咯地直笑。
谢妩看得可乐,又寻思道,“瑞郎,这小名倒是有了,大名,又该作个什么好呢?”。
沈淙凝眉想得一想,而后道,“此子依承天祐,方自得活。”。
“承天之祐,小家伙,日后便就叫黎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