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境地?”
沈淙说着因向四围看时,便见这地下牢狱格局分布却是分外简明,偏余目光几就可一览无遗,从那牢口进来,即是可容二三人并行的长长通道。
通道尽头,有一扇门,此时却是紧闭着,却也不知通向何方,猜测着当是审讯用刑之处——
而这通道,一面是墙壁,一面则是依另半边墙壁而建,以一排栅栏围合成的牢房。
牢房一排三间,中间亦以栅栏拦隔,只那栅栏间隔甚宽,身量瘦小之人只怕都可挤穿过去——
右手那间关押的是为女囚,左手两间关押的则是男囚。
而这两间牢房,若是细心观察,亦有差别之处。
不似至左那间里的蓬头褴褛,体无完肤,中间这间的囚犯,服饰明显整齐精细,身上伤损也稍轻一些。
而他们所处的正是中间这牢房,所系缚之处,离那女囚牢房不过只有半步之隔。
而这些男女囚犯,此时或在地上死生不知趴卧着,或在墙角囚首垢面窝缩着,直似是早已麻木滞钝,只守着自己那一块地方,对他事全不关心,也就只在他们进来之时,略抬了抬眼皮,就即低下头去,全无任何意外之色。
沈淙看得心中恻痛,因不禁怃然出声道,“只是如此我们业已无法作忍,可他们身在其间,却不知已生受了多少?”。
振缨怊怊一愕,便即不再言语。
已有半刻过去,其间忽而传出一声戏谑的笑来,他们一时并不能分辨出这笑声出自何人,只再过了须臾,那声音又道,“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公子还是莫出这可笑言语,只且顾着自身安危罢——”。
沈淙循声看到的是一赤首跣足的男囚,身上服饰还算整齐洁净,只脸上沾染着灰黑颜色,全看不清其真实样貌,因在他两步远的地上背靠栅栏抱膝坐着。
那囚犯因是见这富贵公子只因这转颈动作,就已疼痛得微微将双眉皱起,眼中也为这磨人刑具勒得泛起血丝来,想着若使三木加身,此人又是何等凄苦悲惨模样,不由得嗤声干笑了两声。
因此干笑,不止引起诸囚犯侧目关注,还惹得门口那牢役厉声呵喝了两声。
这囚犯倒也并不以为意,只将声音放低了一点,瞥一眼沈淙颈上物事道,“公子说的不错,此是下马威不假,却更是乞觅法意。”,又即笑道,“若无供纳孝敬之心,合该你为勒毙在此。”。
“这里间虽是恶浊臭秽无比,若无点赀产还无法进来呢——”
那囚犯指着他身处环境这般言笑道,“看见我这‘洞府宝地’了无?又看见我这‘无恙身躯’了无?如此优待优遇,只合须千百两银子,若非是我父依因请托无方,走投无路,一径儿挂房梁上吊死了,不能再与我筹纳来更多钱银,我或还能得到更许多优待呢?只可惜,如今这地方只怕也待不久了——”。
又瞅了眼沈淙道,“我看公子也是个富贵人物,早些供纳孝敬了银钱进来罢,不若这娇身弱体的,只怕都挨不到明日天亮,属实犯不着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不是——”。
沈淙听得睖怔吃惊,半时过去方才问出一句,“足下是身犯何罪?”。
那囚犯双目一瞤道,“什么罪?你待我好生想想。”,过了半刻,才一拍头道,“啊想起了,他们说是‘冒耕田地’。”。
“对,就是这个罪名,进来太久,都忘了如何进来的了,也是其间待得太过舒适,竟将这莫大的罪状给忘了——”。
振缨不免问起具体情状,语气一转又问了句,“这罪名确实么?”。
那囚犯像是闻见什么可笑之事,一边用手背抹擦去眼角笑渗出来的泪道,“你这话问得好不是道理,官爷将咱捉拿了进来,那自然是确实了罪状的——”。
“若依你这般说,这里哪一个又不是为冤枉的?这样岂不是全无道理了?”
“依如太爷说的,我们这样的贱民群氓口中全无一句实话,若是依凭着我们口里说的那些瞎话儿判罪定案,那这天下真真的没有王法了。”,说着又不免好奇问一句道,“你二人倒犯了什么罪儿?”
“劫盗杀人”
那囚犯听他如此简言意赅,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死绞的罪过,不免实在地怔住了,转而打量了打量沈淙,语声中满是质疑,“你?”,见沈淙点了点头,神色诡异地道,“确实说呢?”。
沈淙倒也无意与其隐瞒什么,只是他这当事人于此也就知这么多了,正在此时,却听有些熟悉的一句,“宗郎君,是你么?”。
却是昨日为捉进来的周游,关在左手那间里,为那些牢役盘问磋磨了一夜,方至天亮时才将他扔进来,因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此时听见动静,才爬起身来,仔细地瞅了好一会子,却还是无法确断地问出这一句。
沈淙因也看望了过去,见周游只是神色疲惫不堪,身上却还无有外伤,方定了定心,呼唤声,“伯父——”。
周游听见称呼不免一凛,立时也改换了称呼,问他们怎么在此,沈淙不免稍地苦笑了一声道,“此事说来也话长——”。
周游心中无限着急,又兼之身形精瘦,就待牢口那牢役不注意时,竟从那两根栅栏之间挤了过来,悄悄来到了沈淙跟前,听沈淙将前言经过概要叙说了一遍,就即火冒三丈地大骂起来——
骂声不免惊动了牢口的牢役,过来见是周游竟然乱窜,即怒气冲冲地开锁进来,将周游拖扯了出去,先是劈头盖脸打了一顿,才又取来一面轻枷枷了,再一脚踹进了原先地方,若非其间狱友帮忙扶起,只怕一时都再无法起来。
至于只是轻枷,而非重枷,倒也非是这牢役心存慈悲体恤,只因若为那重枷枷上一晚,这老东西就一命呜呼了,若出了事上面那人免不得要问他们的责。
周游起来后,心中纵是怀着千般怨怒,终究也是没法奈何。又怕再带累恩客受苦,连声都不再吭一声了,只满脸晦气地靠墙喘粗气——
这一场插曲很快就即过去,先才那囚犯就即慢慢地移到跟前,一边拿眼暗瞅着牢口牢役,一边低声道,“我就说你不像是个劫盗杀人的生料,原来还真是为屈枉进来的。”。
又见沈淙头颈中正,玉山而立,此样姿势只在平时,已十分累人,何论是在这时,便即好心传授心得道,“你抑或踮一会子脚,抑或抱一会子栅栏,二者交替着,就不会那样勒憋,也不会那样生累了——”。
沈淙早即站立得腰酸背痛,骨软筋麻,他也并非不知那借物省力之法,只却从小伯父就反复教诫于他,君子戒慎端庄,不失形于人,不失色于人。不论何等情境,都当矜庄从容。为大师兄依着《礼记》一书,凿刻打磨出来的二师兄,于其礼之要求,更是苛刻般得谨严,他与其相处得多了,不免受其濡染影响。
总之,不论如何难以捱受,他决然无法做出那样失礼行为,那囚犯即就奚落他道,“还是个死不免冠的再世颜回,勒憋死了你也是活该!”,又自挪了回去,也不管他了,只暗暗哼道,“且看你能耐到几时!”。
沈淙不由无奈苦笑,却又想起问,“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囚犯只道,“进了这里就只一个身份,称呼不称呼,名姓不名姓的,都是上一世的事了。现在说来,却又有必要?”,又因寒冷非常,而自往掌心哈了即口气,又再努力搓得一搓,而后拢在袖子里,“我要睡觉了,你不要吵我!”。
沈淙唯只应声,静默不言。
也不知真睡着了无,再有反应之时,还是那牢役进来放饭时。
而那诸囚口食全都不同,听那囚犯说时,才道是依其囚供纳不同,其等级自然不同,所得自有分别。
又道是,在这里边吃喝拉撒,甚或咳嗽喘息,无一不是要钱。
你若有钱,自可过得神仙生活,又偏目一觑指,道是,此处不论人物,都可与你随便享用。
若是无钱,自就只能是地狱生活了。
此一个,即就叫‘非钱不应’。
别的不说,只这人之三急,若是无钱,他就能憋死了你!
待自粪溺屙了满身,却看你还有何自矜尊严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