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秒。
崔选的兄长崔渊,就来到他身前,但并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只是向湛平大师兄恭敬地鞠了一躬。
“拜见大师兄。”
他每一个字都说的极其卑微,但并不提及弟弟崔选,更罔顾弟弟挨打的事实。
湛平向来很欣赏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弟,但今天这个复杂的现状,他一时也很难处理,便问道:“崔渊,你对此事的处理有何意见?”
崔渊虽然身为中级弟子的魁首,是所有弟子尊敬和仰慕的对象,但他并没有恃威行凶,而是一味地放低身段,“我没有任何意见,谨听师兄吩咐。”
这话说的,就好像旁边站着的那个小孩不是他亲生弟弟一样。
崔选委屈地哭了起来,但没敢哭出声。
湛平见崔渊把决定权完全丢给了自己,心中不由叹气,书院有低级学舍的弟子不能随意走动的规定,更别提进后院了。
但他偏偏是崔选,权势滔天的崔国舅最为疼爱的小儿子。
书院又有不准弟子私自斗殴的规定,更何况现在崔相的小儿子是一边倒的挨打,就算为了平息事件,也应该重罚打人者。
偏偏她又是李良玉,怀清师弟的最后嘱托。
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徇私枉法。
他既不能偏袒李良玉,也不能轻罚崔选。这大概也是崔渊闭口不谈的原因吧。
每天忙于杂务的湛平大师兄扶额道:“那就按院规处理吧,私自斗殴者,主犯十鞭,从犯五鞭,私闯后院者跪地思过三天。”
这个刑罚表面听上来很正常,但一想到受刑的可能是两个小孩子,尤其是身份特殊的小孩子。
大家的眼神就有些诡异,飘忽了。
和李良玉要好的柳当歌,一时没忍住道:“这院规是用来约束内院弟子的,李良玉她尚未成为正式弟子,由我代为管教不行吗,非要罚这么重?”
不敢参与这场纷争的弟子们,一听就腹诽道:这女童的身份果然不一般,又想她怎么姓李?后院可没有一个姓李的师兄。
湛平原以为崔渊也会说些求情话,自己好借坡下驴,松松口风,未料他低眉颔首,完全地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只好再一次扮演刚正不阿的大师兄形象:“……在书院,便遵循书院的规矩,不管是谁。”
崔渊这会儿反而有反应了,拱手一拜道:“是。”
大家都当这是湛平大师兄在给崔魁首下马威,只有大师兄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有多无奈。
但这天最委屈的人,莫过崔选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被一个女童殴打,兄长没为他讨回这口气,还支持他好好受罚,他顿时心塞羞愧得想要撞石头,自尽当场。
但只要不死,罚还是得受着的。
他和李良玉这个视同水火的敌人,便一起被领到了明理堂。
掌刑的书院弟子,知道这两人都有后台,根本不敢下重手,尤其是受罚的两人,又是孩子。
但从来娇生惯养的崔选,哪挨得住用千枯树藤条做的戒鞭。
一鞭下来,哭爹喊娘,
两鞭下来,喊破喉咙。
三鞭下来,没声了,哭晕过去了。
掌刑弟子也只得速战速决,在他昏迷中,轻抽完了剩下两鞭。唉,真有一种打在还没死透的鱼上的感觉。
小公子的身体抽搐地往上弹起,又无力落了下去。
另一边的李良玉,倒是有些让人吃惊了,一个小姑娘挨了十条鞭子,愣是一声不吭。倒也不像是不痛,只是强忍着。
挨完之后,还自己一个人走回后院去了,也不要其他的师兄弟给他涂伤。
看上去真不像一个十岁都不满的孩子。
回了房,柳当歌心疼地给她上药。
“我听说那崔家的小公子挨了三鞭就晕了,你怎么不哭,你哭得梨花带雨,兴许人家还会打得更轻一些呢。”
从小挨打到大的李良玉道,“哭吗?那还是挨打比较容易。”
柳当歌又气又觉得好笑。
另道:“我已经骂过你那不讲人情的湛平师叔了,今天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别恨他。”
“当然不恨,这是我自己闯下的祸事……”要是她挨一顿打能平息这些祸事那就好了。
李良玉又想到另一件事,“今天那个男孩问我是哪个师兄的私生女,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柳当歌点点头,他倒是也看出李良玉挺能保守秘密,信奉承诺,“就这样吧,让他们去猜去吧。”
这时,他又提出一件事,“现在你一个小女孩,待在太微后书院这件事,已经完全传开了,但我还是想提醒你,尽量暂时不要和后院以外的弟子有过多往来。”
这一方面是出于渔村和许怀清事件的敏感性,又一方面则是:“中级学舍的弟子大半会输送给宋国的政坛,低级学舍的弟子更是十之八九来自于皇宫贵族,官家商贾,你现在在太微书院没有明确的身份,就算我们这些师叔们想要为你出头,有时候也不好办。”
李良玉认真地听着这些话,不由有些后怕,“我今天是不是穿了很大的祸,我打的男孩是不是皇亲贵族?”
这件事上,柳当歌也没有隐瞒,解释道:“那个男孩姓崔名选,虽然不是皇亲贵族,但身份也足够尊贵,他爹是当朝国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足够令李良玉吃惊了。
“但最麻烦的倒不是他爹,而是他的兄长,书院中级学舍的魁首崔渊……”柳当歌并不喜欢这个笑起来假惺惺的玉瓷人,但不得不承认心机似海的崔渊,应该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李良玉记得那个气质如同乌云中一闪而过的雷电一样的人。
“什么叫做魁首啊?”
“他是中级学舍弟子中的第一名,许多弟子都唯他马首是瞻,很多人都传言他会成为日后宋国的下一任丞相。”
“很厉害?比湛平师叔都厉害吗?”
柳当歌微微一笑,“不能这样比较,湛平师兄属于后院弟子,已经不用再参加考核,他们所修的也主要是道。崔渊虽然也很有天赋,但他不愿成为后院弟子,脱离尘世,他所求的东西大抵还是俗世之物。”说着似是惋惜,似是轻蔑。
“那应该是什么?”
柳当歌听后揉了揉李良玉的小脑袋瓜,“我怎么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像你一样想什么都可以从面相上看出来,但有些人却是深不可测,他越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越是不让你看出来。”
他举了一个例子,“你看他今天走上来,从始至终也没有提过他弟弟,似乎完全不在乎,这种看似无欲无求的人是最可怕的,要么他真的公正严明,无欲无求,要么他所求甚大,以至于其他的一切阻挡的东西,都微不足道。”
看她似乎还是不是很懂,柳当歌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算了,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你只需要记着,为了不惹麻烦上身,尽量别和崔家的人有关系就好了。”
“知道了。”
话虽如此,事情却并未就此结束。
次日,崔选来到明理堂受跪地思过之刑,便有不少人出来看热闹。
当时他的背伤尚未全好,在家仆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于院中跪下。
一副小脸,带着恨意的倔强。
后面连两个伺候在旁的仆人,也被他的兄长崔渊命人赶走,理由是书院不留外客。
平日跟他交好之人,如今更是退避三舍,只敢远远地看着。并非他们对崔选绝情,或不想同他示好。而是是他们都怕崔渊,他说要他弟弟认真领罚,就没有人敢犯崔魁首之大不敬,破坏这一流程。
于是,烈日当空,没有人敢给他撑伞。
寒风刺骨,也没有人敢给他披衣服。
久之,大家就像看不见院子里面跪着个男孩似的,照常做自己的事情,有时甚至放肆谈笑。
过了中午,跪在院子里滴水未进的崔选,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身形开始摇摇晃晃,坚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分外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