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有些厌恶他气焰的弟子,也生出了些许的同情。但还大不过恐惧。
风传到后院,李良玉听到柳当歌他们议论起此事,“我们不过也就是一个书院,崔渊他要杀什么鸡?儆什么猴?树立威信给什么人看呢?”
像来阴沉的刘无霜道:“怕不是他的阴谋吧,把他弟弟折腾出事了,倒又成了我们后院的责任了?”
“你放心,我看崔渊对他这个弟弟并没有那么在乎,怕是死了也不打紧。”
他们见李良玉这个小孩子,走了过来便停了这些说话。前来交功课的李良玉,表面未见异状,却把这些话听进了心里去。
“他的伤没好就不能晚几天再来跪吗?”
柳当歌这才反应过来,李良玉是在问崔选的情况,“当然是可以,只不过有人让他早些来而已。”
“谁?”
“他哥哥。”
“……为什么?”
柳当歌并不想跟一个小女孩解释这个话题,便推着让刘无霜回答:
“这叫做权力的博弈。”
她仍然不懂得什么叫做权力的博弈。
直到后面她才会明白,大家对渔村和道士哥哥见死不救,就算是权力的博弈。
一个小孩子会被卷进漩涡的中心,成为别人搅局的一颗棋子,这也是权力的博弈。
这就是首都即墨,这就是宋国。
傍晚的时候,炼气失败的她,爬到墙边的大石头上,看到明理堂梧桐树下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就像是秋天的一块枯树叶趴在地上。
忽然想起死去的良玉来。
那嚣张跋扈的男孩,怎么会像是温柔可爱的良玉呢?但她又的确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而念头一旦产生,就很难从心中退隐下去。
是夜,所有人都睡下了,所有的灯也已经熄灭了。
李良玉抱着一壶茶水,和一块晚饭存下来的大饼出了门。
她来到崔选的面前,把水和饼放在了他伸手就可以触碰的地方。并没有打算和他说话。
但虚弱得喘不上气的崔选,却看见了她这个可恶的仇人,顿时精神勉强一振。
“你把东西拿走,我崔选不要你的施舍!”
这人跟她弟弟脾气一样臭,李良玉想。“你又不是乞丐,我为什么要施舍你。”
“我当然不是乞丐!”他后知后觉思考了这句话的意思,突然有些骄傲自满道:“现在想到要讨好我了,我告诉你已经迟了!”
李良玉尝试跟他讲了一回逻辑:“我听师叔说你又不厉害,你哥哥才厉害,我要讨好也是应该讨好你哥哥才对吧。”
“你得罪了我,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他说这话实在没有什么底气,毕竟现在李良玉高高在上,看似完好无损地站着,而他却跪在这里动弹不得。
——要不是他现在跪着起不来,真想扑过去咬下她颈边的一口肉。
一时急上心头,怒骂道:“小人得志,嚣张什么!要不是你身份特殊,后院师兄才不会护着你呢。”
“……那你哥为什么不护着你?”
李良玉发自肺腑的一句疑问。
却让崔选顿时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偏不愿在仇人面前掉眼泪。“你懂什么?我哥是为我好,只有我跪在这里,崔家才不会落人以话柄。”
李良玉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关系的,但眼见着面前这个男孩忍不住地哭起来,眉眼皱成一个八字,满是委屈。
看来他也不懂别人教给他的理由。
“可你现在也不好啊。”
这句话反而气得崔选胡乱抹脸,眼似铜铃,“不许说我哥哥坏话,你这个贱民,也不看看自己是谁,真敢得罪我哥,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我看书院到时候谁来护你!”
他就是反反复复地强调李良玉的身份。
反反复复强调他对她的蔑视。
便也激怒了李良玉,让她收回了她不值一提的同情心:“天上天下,只有自己才能护住自己,自己才能照顾自己。地上的东西你爱吃就吃,不吃拉倒。”
说着,便要把不识抬举的人身前的食物挪走。
又渴又饿,这会儿已经是头昏脑胀的崔选,也不知道是乍然清醒还是迷糊,直接把水和大饼抱在自己怀中,“送给我的东西,你还有想收走的道理?”
李良玉有意瞪了他一眼,“我下了毒的。你敢吃?”
这句话的确暂时吓到了崔选,但李良玉越是对他狠恶,他就越是要争一口气,“最好是!到时候我死了,让你全家都给我陪葬!”便泄愤似的,拿起他平时向来是不屑一顾的粗浅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李良玉做了个鬼脸,不在乎道:“那你就打错算盘了,我家就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吃得太急,崔选差点被噎住,连忙灌了好几口水,平抚着胸口,好一会才缓过来,后知后觉问道:“说得好像你在后院没有亲人一样。若你真无亲无故,书院又怎么收留照顾你,没有这一层关系,你以为你是谁,你连站在这里,跟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他说的话,也并没有大错。
但准备要走李良玉,还是忍不住纠正了他,“我是谁,和书院无关。”随便从他怀里抢回了自己的茶水壶。
闻言,崔选一怔。忽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他自己倒也说过这话,也遭到过别人的反驳。
他是谁?和崔家无关,和崔渊无关。
如此他便一文不值,贱如地上的烂泥。
李良玉却不愿做高高在上的花,甘愿做那弹那泥,正因为花插在花瓶里,就逃不过被束缚、被炫耀的命运。
崔选的心思蓦地有些复杂,不再像之前那么讨厌她了。谁又愿意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就像他也不想永远活在他哥哥崔渊光芒下一样。
便沉默地看着,那个女孩负气的背影远去。
李良玉悄悄回到了房间。
她以为自己给崔选送东西吃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但也就是她一个人这么想罢了。
湛平,柳当歌,崔渊,还有一些其他弟子,在李良玉跨进明理堂前的那一刻,就已然知晓的消息。
柳当歌用扇子敲敲头,“过于心善,在太微书院可是一个缺点啊。”明明已经嘱咐过她不要去接近崔家的人。
阮弄溪道:“毕竟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同情小孩子,喜欢和小孩子玩也很正常。要不是她身份特别,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也应该去小学舍接受教育,和同龄人待在一起才对。”
刘无霜对此持反对意见:“和那些富家小姐、富家公子待在一起能有什么长进,还不如跟着我一起修行呢。”
他们三个倒是各说各话,但决定权还是在湛平大师兄手上,他拿着一份文书,沉思良久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就没有什么必要隐瞒了。不管日后她是留在书院还是另有去处,小学舍无疑是最适合培育她的地方。”
大家都有些意外,他突然的决定。
但看着他把文书丢在桌面上,再瞧清楚文书上的字,便立即都明白过来:
宋端帝六年夏,海滨有妖孽作祟,天子圣明,召太华弟子巩阵以退妖,天地遂复安宁。又命朝中能将,究其事因。乃知罪臣之子许怀清,心怀怨怼,有意坏结界,致海滨大乱,生灵涂炭。天子痛之,重罚许家,夷其三族,以慰死难之民。
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不会再有人提及渔村之事,更不会有人去探究其真相如何。
许怀清死于一己私欲。
留守的村民死于无能为力。
而山路崎岖,流匪猖狂,出逃的村民死于猝不及防的“事故”,也就显得不那么意外了。
一字千金,一念地狱。
尘埃漫漫,史书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