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午七时三刻，韩非照常来到授课的那间洋馆时，却发现宽阔的阶梯教室里清清冷冷，连平日门前的卫兵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大门前的榕树下座了一位盲眼的看门大爷。

他走到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轻咳了一声：“请问......”

“小同志，”老人手里摇扇的动作一顿，“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去大礼堂的思想班啊？”

韩非一愣：“思想班？”

老人忽而抬起头，用他那对浑浊不堪灰白眼珠子“看”向他：“你不知道啊？不应该啊......”他重新转回头，喃喃说，“听你的声音那么年轻，这怎么会呢？按理说，只有像我这把又老又病的贱骨头才在区里这么不受人待见......”

韩非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想起卫庄昨天夜里同他提过一句今天上午有干部来访的事，隐约知道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朝人道了谢，便匆匆朝旧租借去了。

泰伦斯是在酒店对街的咖啡厅里遇见杜克的。

初夏的日子若是不下雨，就总是格外惹人喜爱，二人在街边的露天座位上用完了早餐的培根与煎蛋，泰伦斯伸手招呼侍者，想要再加一份咖啡，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惊喜地说：“韩，一周不见了！”

韩非笑着同这个近两米的大个子男人击了掌，泰伦斯侧身为他介绍：“介绍一下，这是杜克医生，我的老朋友了。”

话音未落，杜克已经率先站起了身：“韩先生，”他依旧操着那口古怪的中文，“我们又见面。”

韩非上前同他握了手，泰伦斯一拍韩非的肩头：“等等，你们认识？”

“这件事说来话长，”韩非拉了一把椅子，三人重新落了座，“我稍后再同你解释。”

“当然，”泰伦斯拿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那么说说你现在想先说些什么。”

“事实上，”韩非顿了一下，“我有件事想要请你们帮忙。”

这天夜里，卫庄翻窗而入的时候，韩非正在窗旁的书桌前，执笔纂写前几日里起草的教案。听见动静，韩非抬起头，顺势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细框眼镜，朝卫庄一笑。

卫庄走过去，看见稿纸的上方压的是那本他带来的《动物农场》，薄薄的书册已经翻到了末章，发黄的书页中有一段文字被钢笔描了下划线：他呛了好一阵，阶梯状的下巴一路转为紫色，最后终于说出了口：“你们有你们的低等动物需要对付，”他说，“我们有我们的下层阶级需要摆平！”这句妙语一出，举座皆为之笑得前俯后仰。

韩非把满桌的稿纸理了理，为他腾出了位置，卫庄在他身边坐下来：“今早开会的时候，我去见了派出所里的档案员。”

韩非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透过薄薄的镜片看向他：“你去找他们做什么？”

“了解一下情况，”卫庄低声说，“我是说，关于案底。”

韩非沉默下来，这年头里居民们手中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出生或是户口证件，唯一能够证实身份的，就只有大队里的登记资料，当然了，包括他在内的一小部分人，还有一份特别的官方履历——

只不过履历的名字叫做“案底”。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把在纸上晕开墨痕的金尖钢笔提起来，伸手将教材回翻了几页：“看看这一句，上回的课上你问我文中的‘雪球’指代的究竟是哪一类人，事实上，雪球作为前任的动物庄园的前任领袖之一......”

卫庄的视线在他微微晃动的笔尖停驻了片刻，此刻韩非就坐在他的身边，两人间的距离不及半尺，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一点似有还无的红酒味。

韩非今天也去旧租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