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萨是个雷厉风行的姑娘。
在答应帮助杀手之后,她便频繁出入市立图书馆和私人图书馆寻找相关心理学书籍,并重新联系上了学医时认识的前辈和老师,旁敲侧击有关大脑改造的手术手段和治疗方案。行动力超强的年轻姑娘没日没夜泡在有无线网和庞大学术数据库的纽约市图书馆查阅资料文献,没过几天,手里的笔记和方案就直逼她一半人高。
在确定好基本治疗方案后,艾丽萨每周都会固定抽出一天联系杀手先生进行脑损伤治疗,结合心理学教授给她的方法,用心理疏导和仪器理疗互相辅助的手段,尝试着唤醒杀手沉睡的记忆。
治疗结果还不错,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冬日战士甚至能回忆起他曾经住过的街区有一家面包店,橙色招牌,透明玻璃,店里从早到晚都会弥漫出松软醇柔的麦香。
“他们家的蔓越莓果酱面包很好吃,配上芝士浓汤,味道会更好。”冬日战士一本正经,听得艾丽萨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骂。
“你年轻时脑子里就只有吃吗?”艾丽萨一边做饭一边奚落,嘴角不自觉就融化成了一碰就荡漾开的水波,看得站在厨房门口的男人也沾染了些人气。
顺便一提,那天晚上的晚饭是蔓越莓果酱面包配芝士浓汤。艾丽萨只拿了一个,其余的全进了杀手先生的肚子。面包的浓浓麦香,在杀手先生离开后仍然绵密包裹着艾丽萨的房间,似乎连梦都沾染了温暖的烟火。
冬日战士喜欢上了去找艾丽萨。
他之前对艾丽萨讲的话并没有任何夸张成分。这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现状,的确让他非常不安并暴躁。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怀疑和愤怒,走在九头蛇的基地里,他需要紧咬牙关才能不让拳头落在每个路过的人的脸上。训练之外的时间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进入冥想,否则根本无法控制暴涨的破坏欲。
谁也不知道平静冷淡依旧的冬日战士身体里到底潜藏了多么爆裂的怒火,但艾丽萨,这个聪明的姑娘,似乎明白些什么。虽然他控制着没有在她面前暴露他的狂躁,但他就是知道,艾丽萨是了解的,她的确了解此刻他胸中那尖锐扭曲的愤怒。
她从不多问,从不多想。不好奇,不抵触;不同情,也不嘲笑;不轻贱他,也不原谅他。甚至,她将逐渐复苏的他和冬日战士区分开来,但将明明表象不同的灵魂一视同仁。哪怕他表现出对某些常识的无知,她也只会平淡地向他解释“苏.联已经解体了”“现在没有实体国债券”,而不是诧异。
这让不知道如何应对撕裂感的冬日战士终于可以在漫长的自我搏斗战争中休息片刻了。
艾丽萨那里有和她一样令人舒服放松的碎花壁纸,暖黄色的灯光,有他记忆中女孩子该穿的垫肩紧腰大裙摆,还有穿着这裙子在灯光下看书的金发女孩。
当然,那里也有能让胃暖和起来的食物,而不是营养剂。
“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地方住?”
刚结束一轮疏导,放松下来的冬日战士正手捧咖啡杯倚在防盗门上,四处打量艾丽萨所住的公寓楼内,有些不太放心。
“这里虽然不容易引人注目......但开放设计和外楼梯很容易被侵入。”
一旦被发现,没有任何掩体或者安全设施可以利用。
“……容易被侵入?”有人会跑到边辖区抢劫住在这里的人吗?艾丽萨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她关掉记录治疗进程的相机,手指点过干净整洁、但毫无贵重物品或者值钱电器的房间,“这里有什么好偷——”
下一秒,聪明的姑娘猛然反应过来这个“危险”的含义。
相处了一个月,她都快忘记他是个隶属于某组织的杀手了。
刚刚冒出头的轻快笑容淡去,艾丽萨抿起唇,轻声说。
“可我没其他地方去。”
冬日战士也想不到身边的姑娘藏在哪里更安全,因为怀孕她甚至比普通人更脆弱一些。半晌他挫败地叹气,转身关上门,随意问出了最近莫名有些在意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
问出口的时候,冬日战士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直到他看到艾丽萨突然一扫松弛、绷紧成他们一开始磨合时的抵触形状,才后知后觉到,他可能抛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就像他之前随口问她在思念谁时那样。
“为什么要问这个?”
艾丽萨在他面前抱起手臂,站在客厅中央,一脸防备。
他的好奇心好像又一次用错了地方。
“......我伤害到你了?”冬日战士小心地问。
他学过有关情绪分析的特工课程,并且非常擅长观察情绪变化和行为暗示,他能明白她被刺痛了,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简单一句话就能让笑容从年轻姑娘的脸上剥落。
“我很少和人正常交谈,你知道的,像现在这样……我只是,对你有些好奇,我从没听你谈起过去……”
他顿了顿,最后发现自己只能也只会道歉。
“对不起。”
看着那双迷雾不散的绿色眼睛,本来已经准备反击的艾丽萨顿时泄了气。
杀手先生在常识方面的缺失她早有了解。他也许曾经是个狡黠爱笑、能说会道、广受欢迎的美国阳光男孩,可如今也只是个在正常社会中邯郸学步的大龄儿童。他还没学会讽刺,也不是在同情,更不是想要拿她当猎奇谈资。和他计较那些明明微不足道,却被她无限放大的冒犯根本没什么意义。
她那点不入流的敏感和自尊找错了发泄对象。
“好吧,好吧......今天就算感谢问答日了。”
年轻气盛的姑娘到底还是说不出道歉。最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无可奈何揉揉太阳穴,抓起裙摆前进几步坐进沙发里,选择以坦诚部分过往的方式来迂回地表示谅解和歉意。
“……也不是我想一个人住在这的。”
艾丽萨顿了顿。
冬日战士无师自通领悟到,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于是他坐到了金发姑娘的对面。
“你大概早就发现了,我现在处于休学离家的状态。发现怀孕之后,我不能回家,学业也没办法继续了。法律上我没有成年,一开始我完全找不到工作,寻求帮助的时候,寻求帮助的时候......”
艾丽萨不擅长示弱,也不认为示弱有用。她是个骄傲又极有自尊心的聪明的年轻人,骄傲的年轻人受不了同情和唏嘘,哪怕不带恶意。在她放低姿态求助的时候,那些目光,那些询问,那些叹息,就像是曾经那无数的长.枪短炮撕开她的伤疤不顾一切拼命向里伸,向里刺探,连呼吸在她耳朵里都像是滚沸的水浇进来......
于是她逃出了家乡。
艾丽萨手下的裙子被攥出凌乱的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