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养心殿,成安帝姜程怒气冲冲地走下步撵,冲殿前侍卫道:“我今儿谁也不见,但有人来,统统赶走。”
“是,谨遵圣命。”
听见熟悉的沙哑嗓音,成安帝微怔,他停住急行的脚步,抬眼看那侍卫,果然是丁旭。
“怎么是你?”
昨日丁旭入宫复命,成安帝特意赏了他十日休沐,让他歇足了再来当值。
今儿就来了?!
晨光中,丁旭长身直立,手握腰刀,垂眸如实回禀:“臣想尽早熟悉宫中防务,不负陛下所托。”
成安帝笑了,长长吐出一口闷气,脸上是所托有人的表情,他拍拍丁旭的肩膀,“来,让朕告诉你该怎么做。”
护卫皇宫,守护天子,武功之外,最关键的是忠心。忠心不二,不做他想,时时谨慎,事事绸缪。
这些要细讲,半月十天也说不完,但成安帝不是老学究,丁旭也非愚顽不灵之徒,聪明人讲话,只需点到为止,于是三言两语就提点完毕。
丁旭谢恩告退,成安帝却敛了笑容,盯住他,问道:“丁旭,你认为哪位皇子可继大统?”
立储事大,成安帝迟迟没有定音,惹得一众臣工惶惶不安,毕竟成安帝已年过五十,近两年还总是抱恙欠安,若哪一天突然……朝廷岂不是要乱?
于是不时就有人上表提议早立东宫,特别是礼部尚书窦永,最为激切。今日早朝,窦永又当面谏议,从圣祖明训,到社稷江山,滔滔不绝说了近两个时辰,那阵势仿佛再不立储,天就要塌了,而成安帝就是那天下罪人。
成安帝怒不可竭,几要施以梃杖,但看着窦永那花白的鬓发,到底不忍,只是攥紧双拳拂袖而去。
“如实回答,不要顾忌。”见丁旭默然,成安帝抬手示意内监邓宝退下,继续道,“殿中只有你我二人。”
这可真是个难题。成安帝子嗣众多,育有十五位皇子,单成年的就有二皇子姜望恒,六皇子望泰,九皇子望朴三位。
三人都是侧妃所出,也都办过差,积得威望。
若真要选——
“陛下,武将不涉朝政。”丁旭略一思量,直言回答,“臣只懂兵法韬略,唯愿护国安民。”
“是吗?”成安帝往后一靠,脊背靠上宝座,眸色黯淡,语带忧伤,“你也不说实话!”
这就冤枉人了。丁旭确实没有想过皇储人选,此时也选不出来,但他不能辩解,一辩就是心虚,反倒印证了皇帝的话。
他默然跪地,一动不动。
成安帝没再追问,他揉着眉心,闭上了眼睛,眼角攒起密密一圈细纹。
御案前鎏金鹤炉里冒出的袅袅香气,在君臣两人间升腾。
邓宝的进入,打破了殿中沉默。
“陛下,该喝汤了。”邓宝把一碗枸杞猪肝汤递到成安帝手侧。
成安帝接过,喝了一匙子,凝固的表情慢慢舒缓,他冲跪地的侍卫挥挥手,“去吧。”
日头不声不响地爬上半空,冷冽的风中夹杂淡淡花香,宫人的身影在朱墙间往来穿梭。
丁旭把养心殿周围查看一遍,确定无虞,这才回到殿门外立定,让手下的侍卫换班用饭。
他抬头望天,脑海中复又跳出成安帝的那个问题,想了半响,只得出一个结论。
不管谁承继大统,身为臣子,他都会效忠追随。
“将军,您看什么呢?”林茂眉开眼笑地走到近前,顺着丁旭的视线瞧去,只看到了温煦的春光,白晃晃的,有些刺眼。
“注意仪容,擦嘴。”丁旭压低声音,从怀里拿出布帕递给副将,“我们现在是羽林卫,代表皇家威仪。”
“知道知道。”林茂慌不迭地擦净唇上油光,拉下唇角,幽声幽气地道,“皇宫哪哪都好,俸银高,伙食好,就这规矩太多,见人就得行礼,我这老腰都要折断了。”
他生得虎背熊腰,把量身定做的织锦豹纹白袍撑得圆圆滚滚,立在晴天白日下,好似根硕大的白萝卜。
“将军,咱们啥时候能回登州啊?”他按住腰刀,眼中迸出希冀之光,“海寇贼心不死,咱们得守株待兔。”
丁旭看一眼紧闭的殿门,守卫皇宫,做皇帝亲卫,听起来无上荣耀,但无趣得紧,日常就是站岗巡视,很少有动武的机会。
他们都是武将,武将的归宿自然是沙场边疆,若就此缩在深宫,实在是有负投戎的初衷。
“按照惯例,羽林卫一年一换,你忍着点儿。”丁旭轻声道。其实他也拿不准,羽林卫向来都是从京营中选调,这次直接从海疆点将,完全出人意表,他昨日接到任命,只觉心头一片懵然。
说到底圣心难测。他摇摇头,旋即换了话题,问值房安排。
“都收拾好了。”林茂说着,看他一眼,“将军,您真要住值房?家里嫂夫人会不会……”
后面的话被丁旭的眼刀斩断。
“住就住嘛,我还真舍不得将军您。这下好了,咱们又能同床抵足……”
林茂哪儿都好,就是这嘴碎的呀,比那喜鹊还躁人。丁旭听不下去了,抬脚就走。
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男声:“丁将军,快来帮老奴一把。”
内监邓宝捧着个黄花梨书匣从养心殿出来。
书匣硕大,他的胳膊细弱,沉沉欲坠的模样好不吓人。门外的侍卫连同林茂都要搭手,他却摇头不许,一双灰蓝的眸子只望着丁旭。
“敢问公公要送到何处?”丁旭双手接过书匣,体贴建议道,“末将送过去就是,公公留步。”
“跟咱家走就是了。”邓宝整整蓝缎长袍,一扬拂尘,端正步子当先走了。
“我们是羽林卫,又不是打杂的,还这般支使我们将军,真是岂有此理。”林茂嘟囔着,就要替丁旭跑一趟,丁旭不肯。
这邓宝乃陛下的大伴,朝廷上下都要礼让三分。他们初来乍到,不通宫中的圈圈绕绕,就算不能立功,至少也不能有过,更不能树敌。
丁旭想着,拿稳书匣,三步两步追上了邓宝。
“将军可是不愿守卫皇宫?”邓宝没有回头,步子却缓了许多,待七拐八绕走进一条夹道时,他忽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