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鸢撑着胳膊坐在妹妹身侧,她已经吃饱了。
“辣”的味道很奇特,她很喜欢,就是舌头麻麻的不怎么习惯。
再看看桌上模样变了一番的家人,她们在为她吵架,但吵得很隐晦。由妹妹主导,最后湮灭于母亲的沉默,不了了之。
吴小满因母亲的态度愤愤不已,夺过一旁饭碗上的肉泄愤似的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忽地停住,感到奇怪地拧起眉头。
这肉怎么没味道?
“小满,最近工作怎么样?新环境还适应吗?”女人语气如常地转移话题。
对母亲的固执无能为力,吴小满不太开心,但还是好声回答了母亲的问题。
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观念上再怎么不对付,相处时还是会各退一步,不约而同维持着和平。
吴小鸢轻轻晃着腿,认真听她们讲了许多许多,从工作到未来规划,还讲到了她们儿时的各种趣事。
吴小鸢和吴小满是双胞胎,许是天意弄人,先出生的吴小鸢天生瘦弱,还没学会下地就生了场大病,落下病根不能久站。妹妹的情况却截然相反,仿佛在娘胎里夺走了大多养分,身体健康,人也乐观开朗。
吴小鸢从小就讨厌妹妹,她们明明长得一样,凭什么妹妹就可以在操场上快乐恣意地奔跑,她就只能坐在阴影中捧着保温杯,吃一瓶又一瓶又苦又难咽的药丸。
可是妹妹对她很好,会及时给她倒热水,会主动帮她整理房间,有什么好吃的也总在第一时间分享给她。
妹妹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你是我唯一的亲姐姐,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吴小鸢喜欢这句话,因为妹妹在向她妥协。有好身体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小心翼翼捧着她?
可这么多年不见,吴小鸢再看到妹妹,心里却生出了不一样的情绪。恨没了,嫉妒没了,她变得很平静。
平静地看着妈妈把脏盘子端进厨房,平静地看着妹妹将沙发上的衣服叠好分类抱进房间,平静地跟着妈妈和妹妹回到同一间卧室,洗漱、聊天,然后关上床头的小夜灯,呼吸变得酣甜。
吴小鸢飘在床边,窗外,天空不知何时已经从黄昏变为黑暗,月光惨白,透过窗帘缝隙狡猾地钻进来。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她眷恋地将亲人的面容看尽。
她已经见到她们了,可为什么还是不满足?
吴小鸢缓缓伸出手,靠着本能沉进了母亲的梦境。
·
女人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南山医院。
她站在病床边,床上,只有11岁的大女儿穿着病号服,脸上罩着氧气罩,黑眸掀开一半,眼珠缓缓转过来看着她。
女人感到毛骨悚然,脖颈像有蚂蚁在爬,惊惧地直冒冷汗。
“妈妈……”病床上的女孩嗓音虚弱而沙哑:“这次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呀?”
女人捂着脸,热泪陡然湿了满脸。
“快了,医生说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可是上次也说快了,过两天是什么时候呢?”
女孩细软的声音像无形的利刃,狠狠扎进女人心里。她无法回答,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们原本家境不错,有自己的小房子,虽然不大,但还算温馨。有辆贷款的小轿车,就是这辆车载着她们驱车十几公里,从城东来到城南这家最好的医院,接受专业治疗。
可这是个无底洞,女儿病一天就要填上不少钱。渐渐的,车子卖了,房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不负责任的丈夫离婚另寻新欢。她白天上班,晚上赶来医院照顾女儿,硬朗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日益消瘦。
生活的压力压得她快喘不上气,她快坚持不住了。
就在刚刚,她签下了放弃治疗的协议。
女人崩溃了,她深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却也亲手葬送了孩子的生命。她是刽子手,她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老天不公要收走她可爱的女儿,而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什么。
女人痛苦地躬着身体子,心如刀绞。感到衣服被轻扯了下,低头,与女孩安静的双眸对上。
“小鸢……”女人不敢看她,双手死死捂住脸,语无伦次:“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害了你……妈妈没能给你一个好身体,都是妈妈的错……”
吴小鸢却主动将呼吸罩摘下,伸出纤细的胳膊,将女人抱住。
“我不怪你。”她说。
“你们该早点放弃治疗的,这样能少花很多钱。”
女人摇着头,本能地不想认同这句话。
吴小鸢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满足了,她还想做最后的告别。她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除此之外,还有种即将解脱的释然。
“我以前有怪过你们,每天都在想,为什么小满不用遭受这些,为什么你总是骗我很快就能出去,为什么你们都放弃我……后来我想通了。”
“从我拖着这样的身体降生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过得不如意,刚好我是这个人。可即使这样,你们还是照顾了我那么多年,没有妈妈和妹妹,我肯定在更早的时候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