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怕死之辈罢了。”夜来执壶斟茶,“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随夫姓凌名犀。”
“凌犀。”夜来点点头,“好名字。”
堂倌端来孤零零一碗素面。
“吃吧。”夜来将碗推了过去。
凌犀蹙眉:“大侠不吃吗?”
夜来唇角微扬,倒显出几分贵胄风仪,只听她面不改色道:
“没钱。”
凌犀噎了噎,却提议道:“不若再取个空碗分食?”
“不必,夫人自便。”夜来话中带话。
凌犀闻言耳尖微红,似是意识到不妥,噤声低头小口进食。
夜来借着饮茶垂眸,余光打量着对面女子。满面尘垢难掩其姿色,洗净了脸,竟如秋水芙蓉般清丽——这般荒山野岭,倒藏着如此佳人。
只是这女子言谈闪烁,来历着实可疑。
夜来敛目不语。
凌犀忽抬眸问道:“大侠是我的恩人,敢问尊姓大名?”
“景明。”
“景大侠。”凌犀轻唤,却转而笑道,“听说习武之人多会些辟谷之术,是否当真如此?”
“嗯。”夜来颔首,“勿要多言,用毕便启程。”
凌犀应声垂首,细嚼慢咽地吃着。
夜来一声轻叹,她自是归心似箭,偏生越急越生枝节。帝都传来的信件已催促多次,此番却绕不开桃花寨之行。
既为归还手中这柄救命的赤色剑鞘,亦为探寻娘亲的消息...
念及莫名遭夺的香囊,她脸色一沉。那青衫剑客横加干涉,着实可恼。若再遇那对师徒,定要再寻那痴儿讨教几招...
马蹄声骤停,佩刀客勒缰打量客栈,正待举步入内。
“呦——陆大侠!”
后厢数人似识得他,起身抱拳相邀,热络地腾出座席。
“前日听闻陆大侠在汀州闯出名号,怎会突然现身永州?莫非也为那桩传闻而来?”有人率先向刀客搭话。
老许搓着茶碗接口道:“正是这话!原本只当江湖传言,见着陆大侠,倒叫人心里打起鼓来。”
一人将瓷杯往桌面重重一撂,胳膊顺势便搭上老许肩头:“得了吧!你这老泥鳅!当真不知早钻营去了?分明是不愿我们落了好!”
“闪边去!你个铁王八胡咧咧啥!老子啥也不知道。”老许将那铁王八的手拂了下去。可他眼珠子滴溜乱转,熟识之人都能瞧出藏着猫腻。
“嘿嘿嘿。”另一汉子搓着下巴笑道:“要我万百千看,老王八说什么不打紧,要紧的是陆大侠的金口。”
于是众人目光又落在那刀客身上。
只见这位陆大侠轻抚长须,整了整腰带方开口道:“列位错会意了。陆某此番乃访旧友,非为江湖传闻之事。”
满堂江湖客齐声附和,点头如捣蒜。暗地里却有人啐唾沫星子——眼下武林,谁不盯着那桩宝剑秘事?这姓陆的装什么清高,不说便罢,还扯什么故友重逢。莫不是得了什么独门消息?待这厮走远,定要撬开老许那张嘴。
“陆大侠在汀州可曾遇到什么新鲜事儿?不妨说来听听,也好让我们几个开开眼界!”有人抱拳拱手,顺势将话锋一转。
陆大侠抿了口茶,含笑应道:“汀州倒无甚稀奇,只是美人儿格外多些。”
“美人儿?”铁王八听得这两字,顿时两眼发直,急不可耐追问:“究竟是何等绝色?可比得上妙音阁的秋盈盈?”
众人哄笑起来:“哟,就你这副模样,也配见过秋姑娘?”
江湖皆知帝都的妙音阁有三绝——歌绝、舞绝、琴绝。秋盈盈便是这三绝魁首。传闻此女生得清丽脱俗,嗓音宛若莺啼,余音绕梁三日,连鸿雁闻声都要徘徊哀鸣。只是这秋姑娘规矩森严,非但平素守身如玉,更立下誓言,唯在上弦月夜才肯献艺待客。
彼时太子邀秋盈盈入宫为柔贵妃奏曲遭拒,遂遣侍卫围困妙音阁。秋盈盈凭栏笑饮整壶赤椒油,自毁歌喉以明雅志。
太子闻讯慨叹:“未解红颜意,安得解妙音?”
可笑这妙音阁竟以此为噱头添油加醋,将原本是翠玉阁的牌匾改成了“妙音阁”——自然,此为后话。
坊间流传秋盈盈毁喉当夜沐月,竟得遇仙人赐药,重获天籁之音,自此立规无人敢犯。帝都文人皆以睹其仙姿为荣,争相拜谒。此间故事经乐师添改,更增离奇色彩。有说秋姑娘的歌喉乃月宫仙子所赐,亦传其便是天上月仙。虽真伪难辨,却令妙音阁声名愈盛。
这王铁八生得体态臃肿,面生疮疖,本以打铁为业,因在族中排行第八,故得诨名“铁王八”。人们是笑他这般粗鄙样貌,岂配踏入妙音阁瞻仰秋姑娘仙姿。
闻得讥讽,铁王八憨笑着挠头:“没见过,还不许人存个念想么?”
众人嗤笑着不再理会,独见陆大侠捻须道:“虽不似秋姑娘冰清玉洁,却另有一番酥骨柔情。”
此“柔情”二字如投石入潭,霎时搅得诸人心旌摇曳,恨不能插翅飞往汀州亲尝个中滋味。
凌犀听罢嗤笑一声:“皇亲贵戚也罢,市井小民也罢,终究都是些腌臜不堪的俗物...”
夜来闻言,轻笑了一声。
——要说这位秋姑娘倒是个妙人儿。本是谢京华借故生事,遣御林军围了妙音阁,世人偏将罪名安在景之头上。那日秋盈盈作态,景之命自己夤夜送药,不料她夜半前来,却探得那秋盈盈嗓音清亮如常。细究之下,方知原是装哑掩人耳目。待到次日“月宫赐药”的传闻满城风雨,这位大名鼎鼎的“歌绝”既成全了自身美名,又顾全了皇家体面。
当真好算计,连夜来亦被蒙在鼓中。
谁曾想区区乐姬,竟敢欺瞒东宫储君?
凌犀被她的笑容晃了神,迟疑道:“景大侠,你也去过汀州吗?”
夜来收回了思绪,望着少女欲言又止的模样,并不点破其中误会,只淡淡应道:“去过。”
“那汀州...当真如传闻中那般...风月无边?”凌犀双颊微红,轻声探问。
“我亦不知。”夜来摇了摇头。
虽说永昭境内数汀州的风月场最为繁多,然而她那时前往汀州,是因得知摘星阁叛徒黑水白山藏匿于此。
景之欲招贤纳士,特遣她前去寻人。寻踪觅迹尚非难事,然要从京华公主手中抢人,堪比虎口拔牙,免不了几番周折——
彼时取人性命尚来不及,哪得闲情驻足那些个楚馆章台?
“哦。”凌犀误以为对方囊中羞涩未涉足风月场,体贴地不再追问。
临了,凌犀忽又发问:
“景大侠,你说...世间男子为何都爱去那勾栏瓦肆之地寻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