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听罢却摆手道:“不可。既非皇室血脉,又无后位之尊。鸾凤之仪,岂可轻许?”
他话音未落,似是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座下。
“莫非...月丫头还藏着母仪天下的命数?”
柔贵妃娥眉轻颦,辨清老者话中机锋,忙转言道:“倒是臣妾唐突了。既如此,便将这只赤金缠丝镯赐予月儿罢...”
“也好。”一旁谢允见状,也是笑着颔首,“月丫头可别嫌你姨母小气,这镯子原是妙法寺方丈亲自开光加持的,你姨母平日藏在匣中,今日特特戴上赴宴,倒教你得了巧宗儿。往后可要多往宫苑走动,替你姨母解解闷。”
少女闻言喜滋滋接过,当即将腕子往里一套,顺便甜甜道了声谢。
今日原是柔贵妃的主场,满殿众人皆需礼让三分。席间嫔妃臣子窥得风向,纷纷举盏逢迎,盛赞江氏女容色倾城。
正当天家亲眷叙话之际,却见那异域王子信手拈起御赐的玉如意,转腕便赠予江月溶,附耳低笑道:
“喏,这个给你。小王没骗你吧?献此西州旋舞,既得封赏,又令景之殿下的双亲大悦,试问还有比这更妙的贺礼?”
少女双颊飞霞,眸中满是钦羡:“美人姐姐果真神机妙算!改日定要教月儿新的旋舞步法喔!”
“那是当然。”千泉风流一笑,碧眼如钩。
少女又道:“对了对了,方才的鼓点衔接处...”
两人本是在讨教舞技,然这般亲密之态落在外人眼中,竟恍若璧人执手相谈。
忽闻席间有人笑言——
“江阁老,不知贵府千金可曾许配人家?”
这话音不高不低,倒是正巧能让金座上的谢允听到。
江开刚躲过一劫,闻言动作微滞,待他转身看清问话者,霎时如坠冰窖。
——发问者正是与他素有嫌隙的户部左侍郎白少朋,此獠身兼荣华宫詹事,乃是帝姬幕下铁杆“赵派”,此刻突兀举杯相询,必藏祸心。
江开皮笑肉不笑答道:“未有婚配,只是...”
话犹在唇边,已被对方截断。
“诶呀,那可真是要提前恭喜江阁老...”
“此话怎讲?”
江开尚未辨明弦外之音,但见那老狐狸捻须擎盏,笑里藏刃:
“——观千泉殿下与江小姐相谈甚欢。看样子,江阁老是要喜事临门呀...”
江开闻言,下意识望向金座,恰好与谢允视线相撞。谢允显也听进这番话,眼眸微眯,正掂量着其中利害。
“呵呵...白大人说笑了,这怎使得——”江开自是心知肚明,面上打着哈哈应付,暗地里向贵妃递眼色求援。
柔贵妃面色微僵,正欲示意金嬷嬷将那兀自左顾右盼的少女带走,忽听得谢允转向自己:
“柔微,朕看那凤钗倒也不是不可赠。横竖你今日带来了,不如借朕成全个美意?”
“君上三思...”柔贵妃攥着那红漆木盒,指节一颤。
“怎么?方才应允得爽快,这会倒舍不得了?”谢允笑意未达眼底,语气却不容违逆,“不过是个首饰,改日着人寻套更精巧的给你便是。”
“君上,此凤钗系臣妾母族传承之物...”柔贵妃胸口剧烈起伏,声音细若游丝,“相伴经年,实在难以割舍...”
“既然都姓江,何来割舍之说?莫非...”谢允忽而抬眸,“这钗头鸾凤,另有主君?”
这“主君”二字,却被老者咬得极重。
“君上明鉴,您教训得不错。”柔贵妃脸色发白,忙屈膝道,“臣妾思量那孩子命格清寒,这鸾凤属火,她怕是压不住...”
“怎会压不住?朕瞧着...”谢允目光掠过阶下英挺的异族王储,唇角微扬,“兴许月丫头当真有这鸾凤之命呢?”
未等柔贵妃再次开口劝阻,谢允已一把夺过她掌中木盒,冲着那江月溶招了招手。
“月丫头,近前来。朕有话要问你。”
“皇帝姨父。”少女轻提着裙裾碎步上前,行礼之时,仍攥着那柄玉如意。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自江白两人发话起,众人便暗中留意着御前动静。此刻见帝王神色,分明存着和亲的打算。
——然而倒是蹊跷,向来热衷联姻的江阁老竟面如金纸,仿佛对他而言这不是桩喜事,倒像是道催命符。
唯独千泉王子倚着凭几,把玩杯盏,那猫儿般的双眼正噙着看戏之意。
“月丫头,朕看你和千泉王子相处得挺融洽,你可喜欢王子殿下?”
少女怔了怔,却反问道:“千泉王子是谁呀?”
谢允一时语塞,改口说:“就是你口中的...那位美人姐姐。”
少女笑逐颜开:“喜欢呀。”
柔贵妃在旁轻叱:“月儿莫要胡言。你年纪尚小,怎晓得什么是...”她话音未落,谢允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压在她腕间,生生截断未尽之语。
“既然你喜欢,那么朕就准许你随王子去西州如何?”
少女一愣:“为何要去西州?”
老者循循善诱:“西州疆域辽阔,物产丰饶,待你去了,定会喜欢那片土地...还可常伴王子身侧,研习舞艺。”
“那...西州会有糖葫芦么?”
少女天真问话引得朝臣忍俊不禁。然而满座除了江家人与柔贵妃,却只有一青年始终握着酒盏,垂眸默然,就连余光都不曾投来。
——唯有侍立身侧的宫娥无意瞥见,储君先前被沙棘刺破的指尖忽而再次渗出血珠。
“殿下,您的手...”
宫娥轻呼未落,谢景之倏然站起,数十道目光瞬时落在他身上。
“启禀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奏...”
“候着。”谢允不耐地挥袖打断,续向少女答道:“莫说那等零嘴,西州佳肴美馔应有尽有。你可愿随千泉王子同往?”
“好倒是好,只是能不能带上...”她正欲转向谢景之,却闻谢允朗声笑道:
“既然你愿意,朕即刻命钦天监择选吉日——”
他话音未落,谢景之霍然离席跪拜,玉冠垂珠簌簌作响。
“启禀父皇,今日母妃芳诞,儿臣正有要事启奏。十万火急,耽搁不得。”
谢允眯起老眸,凝视着青年与自己肖似的眉眼。
“何等要事,竟等不得明日朝会?”
“明日朝会自当再奏。然此刻,儿臣斗胆向父皇讨件珍宝。”
谢景之凤目如炬,迎着帝王审视的目光。
“母妃那支鸾凤金钗,儿臣心仪已久,万望父皇母妃割爱成全。”
谢允微眯双眸:“当真稀奇。朕倒要看看,能让你们母子视若珍宝的金钗,究竟是何等稀世之物。”
他愠然挥开檀木匣,那金钗正静卧其中,通体鎏金,翠羽点嵌,鸾鸟栩栩如生,展翅待飞。
满殿寂若寒潭,众臣皆知这阴晴不定的帝王已然震怒。
偏那立于风暴中央的少女浑然不觉,瞧见这金钗惊呼一声:
“好美的簪子!”
“月儿,过来。”谢景之骤然握住少女纤手,携她同跪于玉阶之下。少女虽不知发生何事,却也老老实实跟着垂首跪拜。
“禀父皇,母妃方才尚有未尽之言。此凤钗乃外祖母亲授,原是母妃当年妆奁之物。外祖母临终遗训,待儿臣觅得良缘,当以此为信,赠与倾心之人。”
“接着说。”谢允似是抖了抖面皮。
谢景之徐徐抬眼,凤眸如凝寒潭,字字铿锵。
“今逢母妃寿宴,列位臣工皆可为证。儿臣今日斗胆求这支金钗,正是欲赠予月溶表妹为聘——”
“自总角相识至今,儿臣情愫已深,此生非她不娶。恳请父皇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