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之目送对方离去,轻掸袍袖,向树下独自嬉戏的少女示意。
“月儿。”
“景之哥哥!”
等了许久的少女如彩云般雀跃奔来,却踉跄踩到裙裾,整个人向前倾去。
“哎呀——”
“仔细脚下。”谢景之急忙搀稳她双臂。
少女绽开笑靥,站稳后急急追问:“方才的舞可入得景之哥哥的眼?”
“翩若游龙,甚好。”谢景之颔首,两人说说笑笑上了马车。他状似随意问道:“月儿,何人教你在此献舞?”
“唔...”少女回想一番,“前日里景之哥哥请的那位教习师傅说,你为筹备姨母寿典,彻夜难眠,太医开了安神汤剂,却不见好。她还讲妙音阁的盈盈姑娘,因着前年的事不肯献艺,月儿想了想,便自请来给姨母跳舞啦...”
原来是荣华宫的手笔,倒是个阳谋——谢景之不动声色地想道。近日为了筹备寿宴而奔命,百密一疏,竟还是教未到场的谢京华摆了一道。
而那千泉教主暗中为他化解这场危机,却绝非出自善意。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一个商人,要的自然是钱货两讫。
六国九州,各分一半...
回想方才那人的话语,谢景之不由心底微悸——
永昭连年国库空虚,父皇偏生处处设障,边关烽火急需军饷,连番寿宴又耗资甚巨。近年天雪山势力在西州如日中天,他原想借无心教的财路破局,未料千泉教主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他竟是图谋整个西州...
今日立妃之事终究太过仓促。然若不行此下策,待父皇圣谕降下,这少女便真要被许至西州。
饶是谢景之,亦无法揣测那位紫衣少女归来之后会如何震怒。
想到那抹紫色倩影,他忽地思绪飘远。
那是酒过三巡之时,少女托腮轻叹:“若娘亲也在,我们母女三人或许会像山下那户人家,守着小院,经营些织布种菜的活计。倒不怕日子清苦些,总归是团团圆圆的。逢年过节,就如现在一般,对月共酌,好不安逸...”
“织布种菜...”谢景之故意揶揄,“不盘算着嫁人么?”
“或许罢?”少女自嘲一笑,“不过纵要论婚嫁,也轮不上我。我自小便是做自幼被娘亲当作男儿教养,家里缺个顶门立户的,便让我学男儿般撑起家业。后来送我去栖...罢了,不提这些。倒是小妹,若能为她觅得良人,娘亲定要欢喜的。”
她垂眸摩挲酒盏,却又浅尝辄止。
“...终究是没走过的路,哪敢想得太真切呢?”
他淡然一笑:“未曾踏足之路,能在心中揣摩也是极好。正如我此生再不能习武,但见你练剑的身姿,仍会觉得欢喜。人存于世,总需存些盼头,我定会竭力帮你找到令堂下落。”
少女颇为真诚应道:“景之,你帮我诸多,我总不知如何感激你...当年母亲悄然离去,却将小妹遗在江家。若非你带她入宫庇护,不知江家那群豺狼又会如何作践...你瞧,想来我生来便是长姊的命。”
“呵。我倒是盼着有个姐姐,奈何上天却只给我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妹妹,日日都想着如何要我的命。”
他指尖微顿,低语道:“我与月儿...只是机缘使然。或许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磊落,也无需你这般感激涕零。”
“君子论迹不论心。”少女停顿片刻,语气愈发坚定,“景之,三年,给我三年,我定能降服江家那些老狐狸。届时江家势力尽归你手,必成强力臂助。”
“——唯独小妹,我只愿她能随心所欲生活,不必如我这般...”
......
马车稳稳当当,他却心神不定。
“景之哥哥?景之哥哥!”少女清脆的嗓音忽将他惊醒。
“…什么?”
“月儿是说,景之哥哥和美人姐姐聊得好生投契,是在说什么呀?是说月儿么?”
谢景之抚了抚她的发丝:“正商量给月儿请位新师父,就请你的美人姐姐来教你,可好?”
“好啊!”江月溶雀跃拍手,“美人姐姐很厉害的!”
谢景之轻笑道:“月儿喜欢他么?”
“当然喜欢!美人姐姐说话风趣,还通晓西州幻戏呢!对了景之哥哥,西州究竟是何处?为何皇帝姨父要我去西州?还有方才为何要行跪...”
谢景之避而不答,转而问道:“月儿,想不想尝尝万福楼新制的琥珀糖葫芦?这就带你去可好?”
小姑娘揉着发酸的腿弯,眼眸却亮晶晶的:“还要吃芙蓉蜜糕、金丝琥珀糖、玉露水晶冻,对了还有前日金嬷嬷说的桂花乳酪卷!”
谢景之摇头闷笑:“月儿,景之哥哥的钱袋子可要被你掏空了。”
“景之哥哥莫要忧心,月儿悄悄存了些体己钱,这次还有姨母赏的金镯,真要短了银钱,月儿便拿去典当——对了对了,月儿可都听见了,那支金凤钗可是要赠予月儿的?”
江月溶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景之手边木匣,满心惦记着方才惊鸿一瞥的金钗华彩。
谢景之低笑一声,执起那支凤钗,郑重为少女簪在鬓间。
“原是说笑罢了。既合你眼缘,便好生保管着。不必典当,这是母妃...不,这是我赠你的心意。”
凤钗斜簪,流苏摇曳,少女眸中似坠着星子。
“景之哥哥真好。最喜欢景之哥哥了。”
江家女儿素来生得副雪肤花貌的好模样,连那弯柳叶眼的风情都仿佛如出一辙。
谢景之竟看得怔住。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半晌,他忽而偏头轻笑:“我倒要听听,你心里还装着多少‘最喜欢’?”
江月溶咬着指尖思忖:“对景之哥哥的喜欢,约莫与阿姐不相上下。”
“那你的美人姐姐呢?”
“就像糖炒栗子、杏仁酥酪,还有茯苓糕一样喜欢!”
谢景之哑然失笑,指尖轻轻梳理她垂落的发丝,温声安抚:
“月儿,最近事务繁多,实在无法常伴你左右。若你不嫌弃东宫清冷,过几日便搬来同住如何?”
“怎会嫌弃?月儿欢喜都来不及呢。”江月溶不假思索地应声,眼眸里漾着盈盈笑意。
正欲开口,忽有寒风卷入车中。谢景之抬眼望去,枯瘦枝桠在车窗外摇曳,分明已是初冬气象。
恍惚中,他竟似见紫衣少女静立枯树之下,眸光淡漠。
他胸口一闷,猛然以丝帕掩唇,咳得难以自抑。
“景之哥哥可是身体不适?”少女明眸中盛满忧虑。
谢景之不着痕迹道:“不妨事。不过节气更迭,着了些凉,倒累得月儿挂心。”
“月儿才没有牵挂呢。”少女面染绯霞,忽又醒神,“既是着凉?景之哥哥素来畏寒,前几日我遣人送来的手炉,可曾用上?”
谢景之一伸手,却覆上腰间那枚温润的白玉佩。不知怎的,他忽将佩饰往衣襟深处掖了掖,转而从腰上摘下那精致过头的雕花小手炉,点头道:“日日带着呢,你瞧。”
江月溶见此情形,眉宇间的忧虑才稍稍褪去。
“景之哥哥,入冬后你房内的炭火可得烧旺些。夜来风寒,万莫敞开窗牖,当心腿疾复发。”
“俱是旧疾了,无碍的。”谢景之温润含笑,眼底却闪过一抹幽光。
——二十岁那年,他遭大皇子构陷,触怒圣颜。寒冬时节,被父皇罚跪于御书房外雪地,整整一日方得赦免。此后高热不退,卧床两月,膝下知觉尽失。幸得母妃从妙法寺请来高僧医治,方得复原。
然每逢凛冬,双膝如针刺蚁噬,稍遇寒气便痛楚难当,直至春阳回暖方渐舒缓。更甚者,此生不得骑马习武。
不过他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后来也如愿将大皇子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