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日等,皆没一点风声。今日通判大人才刚回,直接就瓜熟蒂落了。高僧,你这般做派,真地很难让民妇相信这所谓的‘佛缘’是天意,不是‘人意’啊。”
她次次来,布施、香火一样不落,却什么也得不到。苏轼远在杭州之外,反倒成了这第一个知晓能接迨哥儿回府的人。
辩才接过自己写的那封信,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控诉。他慢悠悠地将信收好,出声解释道:
“通判大人离州赈灾功不可没,为小公子积攒了不少善缘。”
言下之意不外乎,若是苏轼赈灾失败了,苏迨这佛缘是攒不够的,也就不会出现这封信了。
敢情她们这些小老百姓累断腰的贡献,也不及上面之人洒洒水。
事实虽伤人,但季璋不得不承认,苏轼的功劳确实更大些——他能从根本上解救两州百姓,而她只能暂时救济城外的部分灾民。
用两州百姓性命换来的善缘才能填满的佛缘窟窿,若单靠她一人,怕是这辈子都无缘见到苏迨了。
季璋瞧着正殿内的背影,沉默半晌后蓦然转移了话题,“法师,您给句痛快话,今日我真能顺利接出迨哥儿吗?”
眼下没有替代人选,还俗仪式无法进行。苏迨就算是回府,仍是以出家人的身份。可就是因有出家人这层身份的枷锁,季璋这才担忧这和尚又会拿乔说事。
“自然。只是,”
辩才一顿,季璋直觉不妙,迫不及待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大娘子您命中只有一个‘dai’字的孩子傍身。若是想要小公子安然无恙,身边不可有与之相冲的其他孩子。”辩才解惑道。
这与点名道姓,有何区别。
不就是说的玳儿吗?
“给那孩子改名,可以吗?”季璋不死心道。
当初将她当成迨哥儿的代替人选,以为总有分别的一日故而没有亲近;如今毫无顾忌将她当作女娃养在身边半年,却还是逃不过要分别的割舍。
辩才回望着她,并未开口。他那如明镜似的碧色瞳孔,将季璋内心的绝望照得一干二净
——当初若是能改这“代”字,她早就改了。代儿,代儿,与那重男轻女的招娣、来娣有何区别,刺耳得紧。
“日后再···送走,行吗?”季璋妥协了。
“切莫与小公子同时在娘子身边即可。”辩才道。
*
刘家小院。
日落西山,斜挂的橘日将小院内蹲坐在院内守门的两道身影,拉得格外长。
“宝姐姐,娘子今日还会回来吗?”
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靠着二宝的玳儿只觉眼皮愈发沉重,不禁打了个哈欠。
“当然会。”二宝斩钉截铁道。
话音未落,门口便已响起了马蹄的踢踏声。
玳儿的困意一扫而空,二人齐齐起身朝院门外跑去。果真瞧着季璋从马车上下来,手里还牵着一光头娃娃。
“宝姐姐,娘子怎么带了一小师傅回来?”不知情的玳儿瞧着不远处的小光头,问道。
二宝却蓦然湿了眼眶。一年多了,自家娘子终于熬出头了。
她吸了吸鼻子,压抑着哭腔向玳儿解释道:“这就是咱们娘子那苦命的孩子,是二公子。”
玳儿视线重新落在了迨儿那逆光只瞧得清轮廓的身影,眼里多了几分诚恳。
若不是他,她也没有第二次活命的机会,也遇不上娘子这么好的人。
季璋瞧见不远处二宝身边的玳儿,握着苏迨的手心虚般骤然放开。
“母亲,怎么了?”苏迨不知道玳儿一事,却敏锐察觉到了母亲的异常。
“无事。”
季璋将一路上都舍不得松开的小手塞进了苏轼手里,柔声道:
“小院到了,母亲得去给迨哥儿做好吃的。先让父亲陪着你,好不好?”
辩才的话,不可信,但也不能不信。
季璋不敢再用迨哥儿冒险,所以让苏轼跟着回了刘家小院。今晚她要与玳儿好好谈谈,有苏轼这个父亲在,迨哥儿身边也有陪伴。
苏迨却道:“出寺院前,孩儿已经在斋堂用过了。母亲今日不用再费心做孩儿的了。”
“那我明早给你早好吃的。”季璋不死心道,仿佛想用美食将苏迨拉回到一年前那个熟悉的状态。
“母亲费心了。”尽管才五岁,季璋却在苏迨身上瞧见了苏迈读书十几年沉淀下的稳重。
不过这份稳重在十五岁的苏迈身上是优点,在四岁的苏迨身上让人只觉心疼,让人想去探究他的过往。
“莫要客套了。一路舟车劳顿,咱们父子先进屋洗干净再说。”
苏轼似是也觉得苏迨过于稳重了,如孩童恶作剧般直接伸手过其腋下,将苏迨一把抱起。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脸上始终一个表情的苏迨破了功。小娃大惊失色地紧紧抱住苏轼的头,惊呼道:“父亲!”
凝重严肃的氛围,也因这一声惊呼彻底瓦解。
苏轼老顽童般抱着苏迨一路小跑着进了屋。上下颠簸吓得苏迨不敢撒手,也多了几分活人气儿,连声道:“爹,慢些!再慢些!”
跟在后面的季璋瞧着这一幕笑出了泪,这也才感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迨哥儿是真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