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未眠夜都在啃食意志，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切割床铺，他盯着窗帘起伏的轮廓，练习对空气迈步。有时候记忆会突然溃堤，某次给祖父扫墓走的三千级台阶，或是军校障碍赛跃过的高墙，如今却要重新驯服这具被切走的肉身，像教婴儿认识火焰般，在疼痛中重建生存本能。

站立、双手扶杆行走、单手扶杆行走、单手拄拐杆内行走、单手挂拐杆外行走、丢拐行走、尝试上坡、下坡、楼梯。半副身躯倒悬在时光裂缝里，须臾间跌碎了人间四季。

医用硅胶紧锁住残缺的肢体，将散落的自尊浇铸成假体形态，却在每个晨昏交接处令罗森突然发觉，那轻如蝉翼的防护层外涌动着的是比潮汐更汹涌的惊惶。哪怕调整千遍万遍，只要冰冷的支架有分毫偏移磨破愈合中的旧日痂，疼痛便化作带刃的飓风，轻而易举掀翻咬牙堆砌的堡垒。跌坐地面的闷响总是惊醒记忆里的惊叫声，若拉死讯的血红晚霞与裤管空荡的褶子纠缠成结，在每道阴影里织出挥之不去的蛛网。触地前兆的细微震颤惊动每根神经未梢，摔倒形成的连锁反应已在血肉里筑巢，生生啃噬着试图愈合的勇气。

直到某天阳光碎金似的泼满康复大厅，金属双杠将影子烙成两行断续的诗。罗森的指尖突然松开禁锢，仿若初生蝴蝶震颤着挣破茧壳，第一步踏碎满地光影，第二步震落凝固的沉默，等到第四步落在门扉前时，他终于确信前面是重组的新生。转身时撞见父母化作两尊流泪的雕塑。“爸！妈！”破碎音节裹着咸涩液体滚进齿缝，右手攥紧金属门枢，左手疯狂拍打空气，恍若三岁稚童终于破解了通往乐园的咒语。“爸！妈！爸！妈！”

“做到了，儿子，你做到了，爸爸妈妈为你骄傲！”铝合金门枢震动的回响里，父亲鼻梁上的镜片漫出彩虹。“去吧，去推门吧。”

推门时阳光在指尖炸成烟火，他仰头让烈阳如熔化的金箔灼痛视网膜，白茫视界里开满细碎星光，却笑得像个被赦免的囚徒，跌跌撞撞奔向草坪的方向。人造关节碾过石板路的韵律在他耳膜激荡，却比人间任何乐曲都动听。

柳絮扑面而来的刹那，刺耳的童声惊雷般劈碎初愈的虹膜——“机械怪物要吃人！”稚嫩词汇渗着对异类的恐惧旋成魔咒。

“哇！怪物！是金刚怪兽！”

“呜呜呜，妈妈！妈妈！”

“爸爸——！爸爸——！”

“你好，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你吓到我们孩子了，能不能请您去别的区域啊，这里是儿童区，您这样还是不太合适吧。”

罗森机械地屏息后退，尖叫，哭啼，求救，一切都如同在瓦砾堆摸到若拉冰凉的手腕的模样。“好，好，我走。对不起，我没想…吓到孩子。”紧绷的脊背踉跄地撞上儿童滑梯，“怪兽扑过来了！救命啊！怪兽吃人啦！妈妈！”推翻他身体的不是重心偏移，是某位父母嫌恶的惊呼。孩童玩具车撞进假肢缝隙，他听见魂灵碎裂的脆响。而父亲被七八双手拉扯的模样像极了罹难的蝴蝶标本，嘶吼中扑闪着染血的羽翼。

“既然知道这里是儿童区，就该把腿挡上再出来，也是为别人家孩子身心健康负责，你也是当父亲的，不能这么没有公德心！”

“我怎么没有公德心？我儿子怎么就不能来了！这里是公园，你们能走，我儿子也能走！他怎么就不能来了！”

“你要打人是吧？报警！快报警！”

“报警？我儿子就是军校生！他要不是为了你们！他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人的孩子，他怎么会这样！都是你们！你们只把自己的孩子当孩子，可是我的孩子怎么办！我的孩子凭什么不能走在这儿！”

“神经病吧！他救的又不是我，也不是我孩子！谁知道他什么身份，你拿这些道德绑架路人干什么！”

争吵，殴打，警笛。

围观者录像的闪光灯里游荡着看客的私语。

“才二十来岁吧，太可惜了，以后就这么残废了。”“是啊，还是个男孩子，家里培养不容易，就这么成了残废人，难怪家里压力那么大。”

玫瑰丛在争吵声中寂静绽放，露水顺着花瓣滑落像无声的怜悯。罗森忽然看清这个世界在健全者手中捏成透明玻璃罩，他们在光明的茧房里划分三六九等，而残缺者仅隔着晶状体看万物，听不见的还有心墙筑起的轰隆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