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檐外垂着牛毛似的雨丝,万物都像浸在生宣里的水墨画。那些曾如脓血般凝固在人皮肤里的印记——权杖敲出的尊卑、獠牙烙下的荣辱,到底化作油灯将尽时的一缕青烟。余烬蜷缩成书页褶皱里的一粒墨点,洇开在蒙着尘的教材扉页。
陈姝踩着青砖上的涟漪往前走。空气里浮动着新砌墙砖的土腥气,那是权力更迭时独有的气味。高墙的阴影覆上她的眉宇,但她记住了土地深处滚烫的脉搏——千万只蚂蚁穿透朽木时掀起的尘埃,蛐蛐儿凿穿花岗岩缝隙时震落的月光。现在他们都成了春风里唱歌的种子。
夜色漫上来时她望着银河搓棉扯絮。旷野深处总有倔强的野草从熔岩里抽穗,正如人间生生不息的萤火会啮碎厚重的铁幕。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终将惊醒沉睡的熔炉,沸腾的星辰会在某个清晨把困兽的囚笼炸成齑粉。
廊柱投下的鎏金暗影里,陈姝的劫数正裹着高烧辗转。林雨泠陷在华缎枕衾间,脖颈漫着药水浸透的琥珀色,像被敲裂的香水瓶淌出腐朽的芬芳。
“我的脑袋,热得都能煎蛋了,为什么,你就只病了三天?!”
水晶吊灯簌簌抖落的光屑里,依稀能窥见孩子们推搡时的恶席——像古罗马斗兽场投掷花瓣的看客,定要将落单的角斗士拽进沙地才算罢休。此时腺体上翻卷的伤痕仿佛被毒蚴蛛啃噬的玫瑰,基因逆转的药液在血脉里拧成绞索,倒把往日的矜持也勒出了缺口。
“那,我陪你,一起煎蛋?”陈姝忽地将他额发撩至耳后,掌心相贴时恍如捧着圣餐杯,“滋——”
“滋?”林雨泠迷离的瞳孔渐渐聚焦,试图跟上陈姝的脑回路。
“油的声音。”
晨光透窗而入,浸得那截腕骨泛着薄霜似的莹亮。那掌风原是掠过陈姝肩膀的,偏生掠起一缕鬓发散在颊边,“啪!”
“啊啊…,你这样会把鸡蛋摇散黄的!”陈姝连连惊叫。
林雨泠冷哼,“看我不先把你给摇散黄!”尾音被碾碎在齿间,方才还混沌的眸子里漾开粼粼水光,竟比雪松梢头漏下的星子更清亮三分。
烫融融的气息早已在肌肤将触未触时交融翻涌,宛若干涸的砚台里陡然润开的松烟墨。陈姝眼见着那抹病中酡红自他眼尾沁入鬂角,像是小寒时节将融未融的残雪,裹着悠悠光照要渗进瓷板缝里。
“你笑了,是不是身体的感觉就好点了?”
“有吗?有没有…,舒服一点?”
陈姝声音在颤。
林雨泠忽地察觉到掌下脉搏仿佛临毛笔帖时悬腕饱蘸的墨滴,颤巍巍要坠入宣纸。
“…,我已经不难受了,只是想故意闹一闹你。”
可那双眸中的愧疚却只增不减,破碎的颤音裹着水汽,成了深秋时节簌簌坠地的柿子,“你嗓子哑成这样,好几天里都昏着,滴水喂不进,阿泠,我消失的是信息素,不是脑子。”
“既然知道我在哄你,还不配合一下?”薄被下发热的躯体忽地绞紧五指,仿佛要攥住深夜里流逝的星辉,“我是还在难受,想冲你撒撒病气,又不舍得你真的自责。更重要的是,我明白。”
“陈姝。”声线化作月兔药杵下渐渐细碎的冰片,混着恨不能碾入骨髓的疼惜,“我们都见过,都经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不剜腐肉不能医疮,千年的淤毒总要排净。这些日子你忙着应对叛乱,还要抽时间来守着我,你的嗓子就不哑吗?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傻子,我只是生病着,还没被烧成痴呆。”
当陈妹的真实身份如褪去面纱的月光般显露于众,非但没有迎来晨曦般的理解,反而陷入谣言织就的荆棘丛。她以遍体鳞伤为代价撕开的那道生机缝隙前,驻足感恩者稀若晨星。此刻她独面的是分崩离析的权力祭坛,每块砖石都沾着投机者的指纹——有人觊觎王座残片,有人兜售道德污水,这场倾盆暴雨中,所有指控都像精心裁剪的伞面,只为接住从她脊梁碾落时进溅的权势碎金。
忽然陈姝牵动唇角的花影,像暴风雨里横斜的凌霄花探入拱券连廊。世界只见她负着千钧重枷穿越权力迷宫,可当日她在荆棘王座上破开迷雾,不过是为着替飘摇山水寻个稳固的支点;而他总在她快要溺毙在花岗岩柱林时,将温柔叠成千层褶皱的绸缎靠垫承托她的下坠
此刻那个蝴蝶触须般的吻,恰如凡凛冬温室里逃逸的南洋兰花瓣,携着暖房余温拂过被水晶灯冻伤的眉骨。
“在军校,有次我读到过一本古籍,里面写着一段,‘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所以我想,只管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对错都有时间来证。今日罪我,来日歌我,今日歌我,来日罪我。阿泠,未来的那些事我不怕,我只怕你当下难受,怕这难受是我带来的。”
“我的自私从来没有改变,我的主义不是保护世界,而是保护我在乎的人,是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世界才有了必须好好保护下去的意义。我想要你们好好的,想要你好好的。”
“嗯…。”林雨泠让的腕骨悬在半空晃了晃,拽住陈姝衣襟,皮肉相撞时飞溅出熟透莲蓬爆籽的甜腥气。那些横亘在唇齿间的焦灼,忽而就碎成了紫砂盏沿快要晾干的茶渍。“那你来陪我一起‘病’着吧。”
“老实躺一躺,睡一觉,这是上将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