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冷冽的声音比身上的水更加寒冷,他抬头,看到裴安身后那些人身上的服饰,瞬间便意识到了他们的身份。
“下官李瑞,参加大人。”
“我问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一脚将人踹翻,李瑞倒在地上,复又将头磕在地上。
“下官,无话可说。”
裴安沉沉地盯着他弯下的脊背,这个李瑞的行为十分可疑。他原先来此本是做了知州府人去楼空的打算,没曾想却真被他逮到了人。
“将人关起来。再派人去城中,尽快建起集中的病区,护送几位院使与医士前去。”
“是,将军。”
手下人的行动迅速,而他却走向了那几个家丁,他们见他过来,瑟缩了一下。
“这知州府除了你们还有谁在。李瑞的家眷呢?不会都跑了吧。”他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带着些慑人的气势。
“夫,夫人他们,他们都染了疫病走了。”那家丁低着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手不自觉地握成拳。
“说话怎么支支吾吾的,难不成在撒谎。”
他手中的剑出鞘几分,剑锋抵在那家丁的脖颈上,吓得他腿都快抖成了筛糠。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人实在是……”那家丁一副为难的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这位大人,你还是别为难这些下人了。”先前房中的女子此刻已然穿戴好衣物,倚靠在门框边,双手环抱着,语气中都带着几分绕指柔的媚意。
“姑娘,敢问你是?”裴安将视线转向她,上下打量了她眼,便有了几分猜测。
“奴家是李知州的妾室,大人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找奴家。”
她捂着嘴轻轻笑着,眼神仿佛带了钩子,抛向裴安,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询问道:“李瑞的其他家眷呢?”
“夫人和少爷小姐他们啊,大概是已经离开了吧。”她摊了摊手,满脸的无辜。
“那你呢,还有李瑞,你们怎么不走。”
“大人大概是舍不得这淮州的百姓吧,而我嘛,自是舍不得大人。”
冰冷的剑锋贴在她的颈间,划出了一抹血色,刺痛让女子蹙了蹙眉,她脸上的笑容却不减。
“大人,你弄疼奴家了。”
“你以为这鬼话我会信吗。”裴安手上用力,几滴鲜血落下,在她白皙的脖颈间留下痕迹。
“大人当真想知道吗?可是,这是有代价的哦。”她玉指如葱,点在裴安的手上,见他蹙起眉不悦,反而得寸进尺。
“你的手要是不想要了,我可以帮你。”
“哎呀,大人别这么凶嘛。”女子收回手,语气嗔怪,“奴家想要的只是身契,您啊再给我一百两银子,送我出这淮州,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您。”
“你当真觉得,我只能从你这里得到消息。”
裴安收剑回鞘,退开几步,淡淡地扫了眼女子,而她却只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大人啊,您真觉得李大人宁愿死也要瞒下的秘密,他会如此轻易告诉您嘛。这些事,那些下人也不一定清楚啊,所以……”她最后的语调绕了好几圈,缠绵而又缱绻。
“收起你那一套。身契我会派人连带着银子给你送去,不过你不能离开封锁区。我会安排送你去扬州,直至疫病结束前,你不能离开。”
裴安手中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垂着眼,“说吧,你知道的所有。”
女子打量着他,忽的轻笑一声,“那我便信大人一次。”
虽是如此说,但她心中却有了九分的把握,她看人很准,至少至今为止她没看错过。她打赌,这个人会遵守承诺。
“在疫情还没蔓延前,夫人良善,见城中病人颇多,便带着府中大夫施药,还携家眷前往山上的寺庙祈福。而恰好妾身因为身子不适便没有一同前去。”
说到此,她的语气有些许的低落,人也难得正经了几分。
“不幸的是,在下山时夫人他们被匪徒劫持。他们派人送信下来,我不知道具体内容,只知大人自此便消沉,开始无所事事,甚至连疫情的事都抛之脑后。”
“大人以前……不是如此的。”她撇开了脸,神色有些黯然。
“我明白了。”裴安转身,招来一个下属,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便离开。
“姑娘,请随我来。”
女子抬眸瞥了一眼他,那将士神色冷静,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人。
她撇撇嘴,嘴角却扬起一抹笑容,真难得,不过她的心情却意外不错。
裴安来到关押着李瑞的房间,他看着狼狈地坐在柴薪间的人,微微蹲下身,“李瑞,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大人,罪臣无话可说。”他侧过头,颇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李瑞,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夫人和孩子……”他的话说一半又留了一半。
“你……大人,我已认罪,你又何必如此较真。”他的脸憋红了,悲伤、气恼与哀求,这些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着。
“李瑞,你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放弃了淮州城中千千万万的家庭。可你的夫人却在为他们而奔忙,不知她知道你做的事,会有何感想。”
“我,我……可那又如何!只要他们好好活着,我不在乎那些!”他的声音颤抖,却满是奋不顾身的勇气。
“你怎知他们现在还活着?”
“他们当然活着!我有夫人写给我的平安信,他们肯定还好好的。”他的语气从怀疑到逐渐肯定,像是说服了自己相信这个事实。
裴安摔门离开,这个李瑞怕是说不通了,那就只能从其他方面着手调查,那几封信,是个突破口。
这次的疫情绝不简单,并非单纯的天灾,而是人祸。是谁在背后策划的,这场疫情的目的又是什么?
*
封后大典。
孟雅娴身着凤袍,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走入大殿之中,头上的凤冠沉重,像是一道道压在她身上的枷锁。
梁荀站在高处,向她伸着手,太监总管在一侧,掐着嗓子念着圣旨,在那声音中,她缓缓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娴儿,今后我们携手,共同治理这天下。”梁荀蕴着深情的眸子望向孟雅娴。
“好,陛下。”她柔柔地笑着,一双眸子亦是含情脉脉。
她看向下方跪拜的众朝臣,唯一人站着,他的身姿如青竹般挺拔,一身纤尘不染的风骨。
可惜了,陛下,这天下怕是只有我一人去看了。
大典结束之后,槿月替自家娘娘卸下头上的冠冕与珠钗,又替她梳着发髻。
“母后,我回来了。”梁陌小跑着跑入栖凤宫中,后面还有一个小书童着急忙慌地跟在他身后。
“小殿下,跑慢些,当心摔着了。”槿月笑着提醒,自小殿下来这栖凤宫,这里便多了些人气。
“来,陌儿,说说,今日夫子教了什么。”孟雅娴将他搂入怀中,揉着他的脑袋,笑容中满是慈爱与爱怜。
“今日习了《千字文》,武师傅教了射箭。”梁陌双眼亮闪闪地看着自己的母后。
“我们家陌儿真厉害,不过课后也要认真练习。”她抬手捏了捏梁陌的小脸蛋。这养了一月,脸上的肉都多了些,捏起来手感还不错。
“陌儿明白,一定不会让母后失望。”他十分认真地点着小脑袋。
“真乖,母后送你一样东西。”她自梳妆台上拿起一个盒子,放到了梁陌手中。
梁陌眨了眨眼,打开了盒盖,里面是一枚十分精美的长命锁,上面一笔一划的精细雕刻,都是对他的祝福。
“祝我们陌儿平平安安,喜乐安康。”
“谢谢母后。”他扑进母后的怀中,声音有些激动与哽咽。
有宫人快步走进,她与槿月耳语几句,槿月轻轻颔首,她低声说道:“娘娘,陛下马上就要到栖凤宫了。”
“陌儿,乖,去书房温书。”她拍拍梁陌的脑袋,示意他过去。
“嗯,母后。”他乖乖走到书房的位置,跟在他身后拿着书袋的小童也随他一同进去。
“槿月,今日小厨房做了桂花糕,端些上来吧。”
孟雅娴的视线重新回到铜镜上,将一支玉簪插入发间,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陛下驾到——”
“奴婢参加陛下。”
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整好仪容,以最完美的笑容面对他。
“臣妾参见陛下。”她微微福身行礼。
“娴儿不必多礼。今日辛苦你了。”他抬手扶着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陛下也是,不如尝尝这新做的桂花糕。”她捻起一块糕点,喂进了他的嘴中。
“娴儿,不日后的中秋宫宴还要劳你多费心。”咽下口中的糕点,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臣妾一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她敛眉轻笑。
啧,说的倒是冠冕堂皇。无非是近些时日各地祸事频发,国库拨不出太多银钱来操办宫宴,又舍不得自己那点内帑,便要她来。
他满意颔首,又打量了一圈宫殿内,“那个孩子呢,怎么不见他。”
“陌儿在书房呢,陛下想见见他,我便让人将他带来。”
梁荀见她脸上漾起慈母般的笑容,叹了口气,心中升起几分愧疚。
“今日朕便留在栖凤宫用晚膳,好好陪陪娴儿。”
“那臣妾便吩咐小厨房的人做陛下爱吃的菜。”
他将人揽进怀中,闭着眼将下颌轻搭在她肩膀上,“最近烦心事太多,都没空来你这里了。”
“陛下要好好休息,切勿忧心过重。”她轻轻安慰着他。
烦心事,什么烦心事,忙着去宠幸其他几个妃子吗。不过嘛,啧啧啧,再努力又怎么样,不过是徒劳。
无人来打扰,他们便就这么静静的,一时倒也十分和谐。
“陛下,娘娘,晚膳准备好了。”槿月低垂着头进来,十分恭敬。
摆满膳食的桌上,孟雅娴为梁荀布着菜,不多会儿,槿月带着梁陌过来,他有些拘谨,对着他这个名义上的新父皇行了一礼。
“儿臣参见父皇。”
“嗯。”他只是淡淡应了声,便将视线转回桌上,用起了碟中的菜。
梁陌无措地看向自己的母后,小手不自在地搓着自己的衣袖,他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父皇十分不喜他。那副样子他在安王府中见过很多次,譬如他的那位生父与嫡母。
“陌儿过来,坐下用晚膳吧。”
孟雅娴将他拉到身侧坐下,又给他夹了几筷子他爱吃的,梁荀见她高兴的模样,便也没说些什么,但心中总归有那么几分不快。
许是心情不大好,梁荀只是用了些饭菜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梁陌有些难过地扯了扯娘亲的衣袍,眉眼间都是委屈,“母后,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
“陌儿需记住,这后宫之中,只有娘亲是与你一处的,是你的亲人。其他人皆不可信,你无需在意这些。”她语重心长地摸着他的头叮嘱。
“陌儿明白了。”他十分认真地点点头,望着自己的娘亲。
*
中秋至,天子摆宴邀众臣于宣和殿之中共庆佳节,丝竹舞乐,歌舞升平,乍一眼看过去倒是一片繁荣祥和的场景。
最近各地灾祸接踵而至,连日来的案牍劳形让易寒有些力不从心,他只是阖着眸子,倚在靠背上,有些恹恹的。
乐声嘈杂,让他眉心轻蹙,忽的耳边静了下来,一段清幽的琴音响起,随后是宛转悠扬的唱腔。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白色的水袖甩将开来,女子足尖轻旋,身姿轻盈优雅,如一只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白纱之下,眉似新月,清眸流盼,顾盼生辉,端的是一副桃花玉面。
大殿中一时噤声,只余倒吸气之声。
易寒微微抬眼,视线落在女子的身上,嘴角扯了扯。这词,这曲,还当真是熟悉。
【系统,女主?】
【咳咳,是的。女主作为穿越者,这么干虽然老套了一点,但有用不是嘛。宿主你看,男主这不是被迷住了。】
666抱着赛博爆米花,看着眼前的舞,有些食之无味。这是可以说的吗,总觉得不如春晚的歌舞节目。
他的余光瞟向梁荀,见他那双眼睛像是要粘在跳舞之人的身上,那眼神像是看到了猎物一般,泛着光。
易寒扯了扯嘴角,收回了目光,抿了口茶润了润喉。忽的察觉到一抹视线,抬眸便与高座之上的人对上。
这舞弗一出场,她便已知晓结果,只是轻轻扫了眼旁侧的梁荀,见他痴迷,也只是轻嗤,一切都隐在乐声之下,她仍旧是那个端庄的皇后。
她为身侧的陌儿夹了菜,他只是认真地吃着,抚了抚他的头发,抬眼时她下意识地望向下座首位的那人。
与在场的其他众人不同,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会儿,然后就不再分出任何注意力给这场足以倾倒在场所有人的舞。
见他回视,孟雅娴只一眼便撇开视线,全部放到了梁陌的身上,照顾着他的吃食。
白纱轻笼,仿佛月光之下,少女翩翩起舞,朦胧而又纯洁,清幽的歌声诉说着思念与孤独。
一舞作罢,轻纱缓缓落下,梁荀一眼便望见了那张鲜妍而又明艳的脸,他激动地拊掌,随后如潮般的掌声淹没了大殿。
“今日一舞,朕方知世上竟有如此惊鸿之舞,不知你是?”
孟雅娴冷冷看着大殿中心的少女,她原先本就不对他抱有期望。但在看到少女那与她七分相似的脸时,她从心底里涌上一股恶心。
曾经那点仅有的情感也被这种令人作呕的行为而消磨殆尽,仅余下厌恶与冷漠。
“臣妾名唤乔箬。”她微微福身,一双秋水眸直直看向上座之人。
梁荀微微一愣,这个称呼,大概是他后宫之中的妃子,他怎么不曾见过这般美人。
“陛下,是宜兰殿的乔答应。”秦天垂首轻声提醒。
“自今日起,将乔答应晋为乔嫔,赐居灵毓宫。赏南珠一对,黄金百两,锦缎百匹。”
“臣妾谢陛下赏赐。”她柔柔一拜,抬起头来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与高座上的皇后相撞。
面对挑衅,孟雅娴只是淡然以对,她不在乎这个小姑娘会抢走那虚无缥缈的爱,皇室中人又能有几分真情。她在乎的只有,这个变故是否会威胁到她的利益,打乱她的计划。
“来人,为乔嫔赐座。”
宫人懂眼色,便将位子加在了除四妃外离陛下最近的一处,乔箬颇有几分得意地来到位置坐下。
她能够感受到四处投来的视线,羡慕,惊叹以及嫉妒,她微微敛眉,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加温柔与谦和。
易寒对于这些并不感兴趣,他只是重新阖上眼,倚在靠背上小憩。或许确实是累过了头,不知时间的流逝,竟是直接睡到了宴席结束。
大殿中只余下零零星星的人还在,夜色已经有些深了。
“大人,大人醒醒,已经快亥时了。”云阳低声唤着,面上有些担忧。
“嗯……”易寒幽幽转醒,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起身。
“大人,您近来日日熬夜处理事务,身子怕是会受不住。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云阳将披风为他披上,见大人好不容易红润几分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他忍不住开口劝说。
见大人只是拉好披风,向着大殿外面走去,他就知道劝不住。大人一向来如此,将身上背负的责任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中秋的月清亮,如一颗明珠悬于漆黑的高天,银辉竟是比檐下的宫灯还要明亮。
云阳见大人的脚步停下,只是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他想,今日是中秋,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大人却孤身一人,他合该伤感的。
“大人……”
“疫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云阳愣了愣,原先劝慰的话咽下,恭恭敬敬回道:“淮、扬、临三州具已封锁,没有更多的病人流向其他地方,其余各州若发现疑似病症也都看管起来。”
“不过因为封锁,三州之中并没有消息递出来。”
他观察着大人的神色,从那张清俊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变化,难以揣测。
“多关注一下那边的情况。”
“是,大人。”
*
冷色的月光透过窗洒入室内,黑黢黢的一片,照亮了床榻上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低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裴安看着天边,今夜的月倒是分外圆亮,也是,算算日子现在应当已是中秋,本应是团圆,也不知父母在盛京如何。
他闭了闭眼,思绪又渐渐变得模糊而混乱,脑海中闪过许多熟悉的脸,最终定格在那芝兰玉树的人身上,他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香囊。
他会死在这里吗?死于这冷酷无情的瘟疫,而非是作为一名战士死于战场。
不甘心,怎么可能会认命呢,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怎能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还有话想对他说,明明说过要与他同行,怎么能留下他一人。
他可以挺过去的,一定可以,他要相信方伯伯他们,一定能研制出治疗疫病的方法。
强烈的求生欲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身上伤口的疼痛与病痛的交缠让他陷入了沉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