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霖笑笑的,“您抬举,母亲和我哪儿有那等福气。”
李进之故意恶心二老爷,“先前要您多多筹备日常所需,我听说你们买了很多米粮衣料,赶上天灾,我算是歪打正着地办了件好事,您说对不对?”
“对,对。”二老爷干笑着。
承情是一定的,要命的是过年时吃的也是米饭馒头花卷,嘴里真要淡出鸟来了。
有什么法子?官府开设的仓房只卖东西,不肯照价收米粮衣料。顾家没法儿周旋出银钱来,三房四房仍旧不肯掏腰包买菜肉,总不能找到别人家里问人买不买东西,丢不起那个脸。
旁支的那些人倒是全照着李进之的意思买了很多东西,自己吃喝不愁,分外感激那纨绔,却都不肯帮衬主支。接济他们,自己就要少吃少喝的,何苦。再说了,谁叫兄弟三个犯贱手欠来着?
李进之也不点破,笑笑地对魏阁老一拱手,“言归正传,请阁老说正事。”
魏阁老颔首,缓声说了换子之事的原委,全照着顾月霖的意思。
兄弟三个面面相觑,片刻后,三老爷站起来,指着顾月霖,恨声道:“你根本不是顾家子嗣,却霸占着长房的产业!这就还给我们!要不然……”
魏阁老面色骤然一寒,一记眼刀过去,立时有了睥睨天下的权臣威仪。
三老爷吓得一激灵,嘴巴卡了壳,做不得声。
魏阁老取出顾逊的遗书,“拿去看。若损毁分毫,我要你们的命。”
“不敢,绝不敢损毁。”二老爷反应快一些,躬身上前,接过遗书,转身和两个兄弟一起阅读。
看完后,二老爷心想,长兄简直为养子机关算尽,摆明了要将自己和妻子的产业都留给了顾月霖。他还能替他做主否了这些决定不成?
三个人里,他算是最识时务的,收起遗书,毕恭毕敬地还给魏阁老,“我们明白了,阁老的意思是——”
魏阁老沉声道:“月霖的事,照我说的办:长房母子带着顾逊的产业离开顾家,自此互不相关。顺天府那边,我已派人去打招呼,你们何时前去,何时办妥。”
二老爷刚要称是,三老爷却鼓足勇气,上前道:“我认为不妥。再怎么说,顾家养了月霖十六年……”
“顾家养了月霖十六年?”魏阁老将前面两个字咬的很重,“所谓顾家,包括你?”
三老爷道:“自然包括。我大哥的私心确实合乎人情,却不合理,长房产业是顾家的,怎么能让外姓人带走?就算您是手眼通天的首辅,也该遵循法理。”
“那你与我说说,哪条律例规定过,个人不能将私产转赠他人?”魏阁老睨着他,满带不屑,“所谓长房产业,来自你嫡母的陪嫁,她就算换成银钱扔到街头,又与你这庶子何干?”
“……”三老爷一张脸涨得通红。
不屑、轻蔑到了魏阁老言语之间:“再者,你们顾家门里这些破事儿,能瞒得住谁?十六年来,到底是你嫡母和长嫂的陪嫁养活你们,还是劳什子的顾家养过月霖,你心里清楚。
“再不服气,只管随我到圣上面前理论——你话里话外的,不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要跟我这管闲事的首辅打官司?那就不妨打最大的官司,我帮你告御状。
“钱钱钱,你是钱生的货色不成?”
三老爷被这样狠狠地鄙视着,自是无地自容。他哪里想得到,当朝首辅的嘴巴那么歹毒刻薄。
二老爷、四老爷一听到圣上二字,腿肚子就开始转筋了。
四老爷把三老爷推到一旁,深施一礼,“我三哥这一阵头脑不清,常胡言乱语,恳请阁老赎罪。”
魏阁老的视线在兄弟三个面上逡巡着,“你们顾家的女儿,我养了十六年,可是什么都没说过,往后也不想断了自己和女儿的情分,偏生你们蝎蝎螫螫,着实令人不齿。”
“阁老教训的是。”二老爷忙道,“我们照您的意思行事,可行的话,今日就将此事办妥。”又望向顾月霖,“月霖得空么?”
“得空。”顾月霖微笑道。
魏阁老道:“抓紧召集族人,开祠堂,我陪着你们。”
“是是是。”
有首辅这尊大佛摆着,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得分外顺利。
顾家族人一见到首辅,胆子就全吓没了,他说什么都不敢不应。
于是,李进之执笔写了一份文书,顾家有些分量的人全部签字画押。
魏阁老又亲自陪着顾月霖、二老爷去了一趟顺天府。
自此,蒋氏与顾月霖正式脱离顾家,再无瓜葛。
到事情了结,魏阁老也没听到顾家任何一个人问起魏琳伊,偷空与顾月霖说道:“这是一帮什么玩意儿?”
顾月霖失笑,“确实不是东西。”
“离开再好不过,不然往后只有连累你的份儿。”
“这多亏您成全。”
“咱爷儿俩是相互成全。”魏阁老笑眉笑眼的,拍拍少年的肩,“这事儿我得跟皇上细说说,往后你出人头地、面圣之时,可别把我卖了。”
“我怎么敢。”顾月霖笑意更深,“真有入仕之日,还要请您高抬贵手,别我刚一冒头,您就把我踩进深渊。”
“混小子,我是那种人?别说你那俩纨绔兄妹偷个空就能把我灭了,单说琳琅就饶不了我。嗳,我们家琳琅可一直把你当她亲弟弟似的。”
“荣幸之至。”顾月霖越来越敬重魏阁老这个双面人了,尤其喜欢他私下里说话没溜儿、不见外的做派。
魏阁老又何尝不是见多一次,对这少年的欣赏喜爱更多几分。作别之前,他低声道:“我给你带了份礼,今年乡试的主考官是翰林院大学士。他算不上喜欢花团锦簇的文章,但也不喜笔风太利的,觉着那是棱角太重、处处显露锋芒的性情。到时你可得悠着点儿。”
顾月霖郑重行礼,“多谢阁老提点。”
魏阁老却是愈发和蔼,“前两日刚定下来的,毕竟乡试要赶早准备。但皇上有时候也没谱,说变就变,再有变动的话,我也及时告诉你。
“秋闱之前,有事没事的去我家里坐坐,我刚接进家的孩子资质不错,你看着办,最好是过几年能收他做个小徒弟。”
顾月霖实在撑不住,笑开来,“您可饶了我吧,这往后保不齐还想拜您为师呢。”
“净哄我高兴,真有那份儿心,保我年老之时过安生日子即可。”
“您抬举,但不管能否入仕,只要您有我能帮、该帮的事,定当尽力而为。”
“得了,你也别收我儿子做徒弟了,咱俩做个忘年交就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顾月霖也就不跟魏阁老见外了,说起何大夫的事,末了道,“若有时疫,到时还请您帮衬着沈侯爷,让何大夫及时为最先染病的人诊治,最起码他能尽快研制出对症的方子。”
“好孩子,你有心了,这事儿我记下了,你也要照顾好自个儿,还有那三个手足。”
“一定。”
回到竹园,君若径自回到正房,与蒋氏说了事情原委。
蒋氏欢喜之至,“这太好了。以前只以为魏阁老是官场的煞星,却不想,是这般的通情达理。月霖能带着长房产业和我的陪嫁离开顾家,是挺重要的一个事儿,幸好有魏阁老成全。”
月霖不稀罕钱财是一定的,但手里已有大笔银钱,要是和她净身出户,过得越来越好,外人不定怎样揣测,说他接受两个纨绔的接济也未可知,总归对名声不好。
君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握了蒋氏的手,“魏家的确是没话说。”
了却了一桩心事,顾月霖完全踏实下来,每日仍是用功读书,时不时写一篇制艺,拿给李进之看。
李进之在潦倒之前,可是公认的小神童、才子,再历练了这些年,综合人情世故看待科举,可谓心里门儿清。比对着顾月霖以前的文章,照实说出自己的看法,譬如哪篇文章适合哪样的主考官,可再委婉或是再犀利一些等等。
顾玉霖一一记下,当即调整。
李进之看的眉开眼笑,“如今你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考官要是故意给你使绊子,我把他胡子眉毛剃掉。”
顾月霖大笑。
开心的日子总是显得特别迅疾,转眼到了正月二十九。
这一日,李进之和君若同时得到消息。
他们最不想得到回音的消息,终是成了现实。
时疫出现。
最先染病的人,及时为其诊脉的医者如是说:
此症因不正之气而得,气虚、发热、胸闷,以至昏迷,为天之疫。一人之病染一室,一室之病染及数众。患者与旁人,当分室而居、分食餐饮,勿相对谈笑,当相互远离。
当日,顾月霖亲自送何大夫到沈府,以便他从速前去医治患者。
消息隔日传至街头巷尾,京城人人自危,纷纷关门闭户,视外人为洪水猛兽。
竹园亦然,只是没有常人的那份心慌,再一次避世而居,安然等待时疫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