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子能看懂他眼神中的含义。幼时,她不论冬寒夏暑,日日习字两个时辰,只是为了写一页陆泊水满意的字,然后继续教她,这样她就可以短暂地逃离冰冷的萧府。后来她真的在书本笔墨间发现乐趣,请教陆泊水时,他也有过今日这般的眼神,有欣赏,更多是可惜。可惜什么,可惜她只是区区一女子。
“阿砚,四时之气备矣。”陆泊水放下手中的字稿。四时之气亦备是谢安石对褚季野的评价,说他面上不多言,心里却分明。
“你父亲走时说你的婚事他自有安排,”陆泊水将门关上,“叔夜是钟情于你的。你与他相识那么多年,他知你之才、懂你之思,你若也心仪于他,我给你父亲写信。”
韩叔夜也是陆泊水的门生,与萧砚子算是青梅竹马,萧砚子待他也确实与其他人不同,他就像论语里的那句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可是心仪于他吗,萧砚子不确定。
陆泊水见她面露难色,摆了摆手,“他过几日就回京了,你们先见上一面。”
萧砚子点了点头。陆泊水是真的在为她考虑,世间男子多只希望自己的妻子安心在宅院中管教育子。在风月场所,男人们将会吟诗弄月的妓人奉为上宾,但那一点才华只是点缀,需要有,绝不能多;在府宅中,他们兴许也希望自家娘子能识文断字,但绝不能容忍她们写诗著文。韩叔夜则是真的欣赏她的才华,与她赌书输了,也不过笑着自叹不如。若与他成婚,字稿不必像现在这样藏来藏去,写诗听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算圆满,何况两人本就有情谊。
陆泊水又问了萧东亭的近况,谈了谈近日城中举子们出彩的文章,一转眼已经时至正午。敲门声响起,崔夫人推门而入, “今日吃胡饼和羊汤。我还给阿砚买了一壶酪浆。”
“这冷天,羊汤暖胃祛寒正好。”陆泊水立即收拾好手中的书卷。
崔夫人看着他,哼了一声,“平日叫他用膳,不搓磨个一两刻是断不会出这道门的。阿砚,不是你来,我连口热乎饭食都吃不上。”
陆泊水和崔夫人有过一女,早夭,此后就再没有过子女,但二人数十年恩爱如初。崔夫人这话的意思当然不是必须等陆泊水到她才能开始用膳,萧砚子挽起崔夫人往外走,“听说这城中娘子如今都爱喝酪浆?”
“我尝着是不错的,兴许你会喜欢。”
到中堂落了座,萧砚子看着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羊汤,饿意顿起。崔夫人笑着吩咐:“萧娘子那碗,多放半勺胡椒。”
陆泊水已经拿起勺子撇开汤面上的浮油,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向萧砚子解释道:“羊汤味重,你师母怕你喝不惯。”
“多谢师母!”萧砚子咬了一口胡饼,道:“我在南川还见过一种吃法,在羊汤中加新鲜的银丹草,既能压住膻味,又能添清香。”
崔夫人历来对吃食很上心,此时听得入神,“不知京城中有没有卖?”
此时侍女已经将羊汤重新端了上来,萧砚子道了谢,将切好的胡饼一块块夹了浸在热汤中,“过几年老师致仕,师母亲去南川一次也不无可能。”
崔夫人没有回答,低垂着眼眸,弯起嘴角淡淡一笑,喝了一口汤,觉察到萧砚子投来的目光,她端起杯盏,“阿砚,尝尝酪浆。 ”
萧砚子举杯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看向崔夫人:“还是师母做的紫苏饮可口些。”
“此话在理。”陆泊水忙不迭点了点头。
“好好好,给你们记着了,到时候一天不喝个四五碗,谁也别出这府门。”崔夫人看着这二人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将杯中酪浆一饮而尽。
三人刚用完午膳,外头就有人来报程老夫人带着萧仁欢来访。
萧砚子起身理了理衣裙,“老师,书房案上那个卷轴,是君山碑的拓本,笔势奇雄,朴厚古茂,比我五哥好看。”
崔夫人将萧砚子送到后门,转身看着陆泊水心满意足的笑,“昨日还说阿砚只给我一人带了礼物,今日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