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杂种,你怎么还不去死?”
声音悠悠地传来,不尖锐,不刺耳。语调像是那几个闷热的夜晚,被居民楼外几颗大榕树上的蝉鸣烦躁得睡不着的小程玦,踢开被子,又乖巧地听着身旁的女人问道:“那么狐狸为什么要跟在大老虎身后呢?”
“呵,杂种?我是你和爸的孩子,是你和爸结婚生下的我,我是杂种?”程玦轻轻笑了笑,对上女人的笑眼。
女人笑得更厉害了:“是,你就是不知道哪个贱女人和狗男人生下的杂种!”
被这么披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程玦心脏跳动的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他走向门口 ,脚不小心踢到了堆在门边的杂物。
“再扔,我就每天来给你灌进去。”程玦回头,瞪了一眼身后的女人。
原先还没腰高的小朋友,现在出门都需要歪下头,避开那比自己矮了一截的门框。他成了一个男人,被这样一个人满是压迫地回头瞪了一眼,女人有些寒颤。
“你……你走啊!”女人的声音弱了下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
“一份蒜炒鸡肝,一份辣肉,一碗羊肉汤,一盆……”程玦拿着纸,“唰唰”地记了起来。
正是生意火爆的中午,饭店里人声鼎沸,几个男人聚在一起,喝了几瓶啤的,便开始举起酒瓶,站在凳子上吆喝:“嘿!不是我吹!老子当年出来混的时候……几百万的生意……”
“一盆……什么?”周围锅碗瓢盆,喊声叫声混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一盆青菜!你这服务员烦不烦,问问问,一句话问几遍!”客人抽着烟,把筷子往桌子上一砸,“不能干走人!”
程玦笑着弯着腰,攥紧了手上那张菜单子,连连道歉。
而那客人可不买账。
“搅了老子下馆子的兴,道个歉就算完了?”客人把烟头熄在程玦手上。
“滋——”
正巧烫在在母亲儿被划伤的伤口上。刚结了一层嫩痂的伤口被烫开,痂被烫裂,渗出来的血滴在了桌子上。
程玦眼疾手快地抹去桌上的那一滴血。
“啧,妈的,晦气。”客人嫌弃地看着木桌子上那点儿微红,随即又把目光上移到这个年轻人身上。
动静太大,把那正在催菜的老板也给引来了。
这老板剔个大寸头,脸上满是胡子,笑起来那皱起来的脸,惹得胡子扎上皮肉,露出间镶着个棕绿色牙。他说,这是当年偷了家里一块钱,被大娘打掉了一颗牙,喊村里的铁匠安了口狗牙才了事。
老板径直路过陪笑着的程玦,冲着那还在不依不饶的客人憨厚地笑着:“您看这什么事儿啊……送您个菜,这事儿免了,成不?”
客人笑了声,摆出不吃顿霸王餐便不走了的阵势。
刚想开口,便听外头传来“砰——”的一声剧响,紧接着,坐店里头的客人出去了几个,坐店外头的客人更是不知在围着什么东西。
客人的目光被吸了去,便也忘了那没上的菜和那被挠了的兴,也走了过去。
店外,众人围着个翻了的木桌,上边的肉汤洒了一地,地上满是褐色的东西,菜啊、肉啊,几乎看不出原貌,混着点儿碑酒碎了涌出的泡沫,这一堆吃食就这么混着,还真像某个醉汉吐出来的玩意儿。
而距那翻了的桌子最近的几个醉汉,更是怒火中烧,气愤地伸手指着面前趴在地上的罪魁祸首——
“妈了个——阉货玩意儿!”
趴在地上那年轻人,费力地用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那手浸没在肉汤和酱油中。他抬起头,人们便看清了他的脸——
长得标致。
那人睫毛微垂,眨两下眼,落在睫毛上的几滴油渍便被抖落,滴在他的脸上,顺着鼻梁骨滑落到脸颊上,实是令人叹息——
像是山上清泉里头浸着的玉石,被砍柴人拾了去,放在案板上沾了油渍……暴殄天物。
可当人们看清那人的另一侧脸颊,却又不是这么回事……那条丑陋的疤在年轻人脸上躺着,顿时,那块玉石变成了裂着纹的鹅卵石,活该受溪水冲刷。
其中的一个男人,抓了抓左臂上纹着的虎,啐了这人一口:“阉货……稀撇的阉货。”
见老板冲了出来,那男人指着地上的人就开骂:“赔钱啊……得赔钱!”男人抖了抖身上这件被溅了油的地摊货:“妈的老子穿的这件衣胟,你知道多少钱?还有这酒,这菜……赔!老得赔!”
周围同桌的男人,点了烟,附和道:“妈的,你他妈眼瞎吗,这么大个桌子看不见!撞上来,哥几个还吃什么!”
此时程玦也跑了出来,挤过隔壁店卖烧饼的大娘,挤到人群的最中心,挤到饭店老板的面前——
俞弃生?!
周围,距俞弃生几米远处果然有根红白相间的棍子,已经折了,以一个扭曲的姿态被摔成了两节。
俞弃生被花臂男怒视着,他穿的那件半新的白裤,已经彻底被桌上倾倒下来的菜染成深色;
他的两个手掌掌根处一大块皮,可怖地向前翻着,漏出皮下血淋淋的肉,旁人近乎能看到血管,看到那血从肉中渗出。
他的脸也蹭破了,一道浅浅的红痕,穿过他右脸那旧疤痕,形成了一个可笑的“十字”。
程玦没有开口,没有上前。
俞弃生坐起来,用那还在渗血的双掌撑了下地面,还是没站起来:“抱歉啊,我看不见。”
那些围着看热闹的这才看清,这年轻人虽说眼睛清亮,脸也朝着花臂男说话,但那双眼却不聚焦,不知在透过花臂男看向远方的何处。
周围戏谑的笑,顿时变成了同情,与朝向花臂男的指责。
花臂男见情势不对,胡乱之下刚要开口,便看那死瞎子揉了揉面颊上的疤,说道:“桌子摆这儿……我还没要医药费呢。”